入夏后,夜幕总是迟迟不至,冬季里早该初现月色的此时在天台上看,还能看见金黄绚烂的晚霞。陈易唯坐在紧锁的门后,这美景天台上的人能欣赏到,他就无福欣赏了。指缝间的烟已经燃尽,灭了烟,将烟蒂裹在纸巾里塞进裤袋,抬眼,他的星目中有耐人寻味的光芒一闪而过。
刚刚偷溜出来,他是为了找个地方解烟瘾的。走过宴厅对面电梯旁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长廊,摸着尽头一条昏暗窄道拾级而上,没走几步,他就被这道门挡住了去路。原以为是走到了死路,不曾想却听见门后传来了声音。
握着门把,可任凭他怎么使劲,这道门就是打不开。仁至义尽后他索性顺着台阶坐了下来,光明正大地偷听起了墙角。
隐约觉得这里面的声音似曾相识。
隐约听到她们提起陈殷寻这个名字。
嗤笑一声,他随即确定了自己正在偷听的是谁的墙角。
应该是那三个丫头吧,这个沈小五,不在宴厅里待着,带着小四媳妇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手落在门前,他正打算敲门示意,目光下落,低头一瞥,他的手又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收了回去。
落日的余晖金黄而温暖,将门后人的身影折过门缝投映在他身旁的台阶上,分明而清晰地划分出几道黑影——一,二,三......四。
看着那本不该出现的第四道斜影,陈易唯眸光暗淡地叩响了门。
一敲响门,门后便是一阵戛然而止的寂静。那两个和他相熟的人听他自报名号,大约是没料到竟然有人能找到这里,回应间有难以掩藏的慌张。
他问她们为什么来这,回应的人却换了,一个让他稍嫌疏冷的女声插进来回话道:本来只是想上来透口气,不是她们不离开,门锁坏了。
他对这门锁坏的时机颇为怀疑,又问:为什么不联系人来处理?
门后再答:手机都静了音落在了宴厅后的那间休息室里。
陈易唯心中冷笑,不怕他现场拨号求证吗?
萧菀——欧阳口中那个时常挂着的名字浮现上他脑海。见她反应灵敏沉着冷静,估计对他说这话时,早已悄悄让其余人做好了准备。
鬼使神差的,也许是觉得在这你来我往之间遇上了个难缠的对手——比沈云挑沉稳,比欧阳心细,陈易唯神情一变,故作随意实则用心地问出了那个本打算放她们一马的话题:“天台上就你们三个人?”
这话问的和前面有明显的出入,应接不上,萧菀沉默一阵后,看一眼旁边心急的沈云挑,见她正对自己摇着头请求。轻叹口气,她重新低头揣摩起问话人的意图。目光落及地面的影子上,眸光粼动间她突然伸开两手,将站得离门很近的三人一把推开了几步。
地上,他们长长的四道斜影在遍地金黄中延伸向了门下那条明暗的分界线。
陈易唯皱眉看着地上明显离远了些的影子,语气坚定地重复道:“嗯?”隔着门,他似乎能听见门后那个同样等待着的女人沉静而焦急的心跳声。
“嗯,只有我们。”萧菀被他一激,回得肯定。可事后一想,有些事,越肯定就越让人生疑,比如现在。她气息起伏着听对方下一句的反应,而门后的人却在这一招即能拆穿她的节骨眼上忽然收兵了,轻飘飘拍马而去,只留下一句不轻不重的话:“里面差不多要开始了,我偷偷溜出来的,不能离开太久。欧阳、云挑,你们应该也不需要我来救吧?别耽搁太久了,毕竟,你们都是有家室的人。”
萧菀一直没说话,等她有些拿不准,反拨两周开门时,外面已经没有了人。欧阳随她后尘而上,确认人确实走后,才长吁一口气望天道:“我怎么有种被捉奸的感觉呢?”
萧菀眼神像小刀一样往她飞去。
意识到了自己的口无遮拦,欧阳连忙向一旁的两人解释:“子期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站在沈云挑身边的男人一直没出声,此刻面色温柔地对她一笑,宽她的心。沈云挑愁容不减,问萧菀:“我们是瞒过去了吧?”
有家室的人......萧菀鼻子里哼气,简短地挑了一下唇角:“怎么可能,他的话算是个警告。”看一眼刚拨回响铃模式的手机,她们离预定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对着沈云挑和这期间一直噤声的严子期,她的眉眼间透出一丝不悦,却只能无奈地叮嘱道:“最多五分钟,我们没有下一个两小时给你们化解心结。我和欧阳在后台等你。”她看了看沈云挑,后半句话是对她说的。
沈云挑亦知萧菀想替她快刀斩乱麻的心,可她还想再努力一把。对她回以温情的微笑,她看着萧菀带着回头对她抿抿嘴的欧阳离开了这里,而她身旁的男人也拾步准备离开。
“严子期!”沈云挑心急地叫了一声。
男人消瘦的背影在她的叫声中轻轻一震、停下,沈云挑走过去。
“之前的两个小时,我的话都白说了是吗?你还是决定不要我?”
提及此,发酸的泪腺又忍不住地肿痛,涨上泪水。她不是个懦弱的人,可面对这个从小就喜欢上的、她叫了十六年的“子期哥哥”,她只要一想到他对自己的拒绝,满心都是承受不住的痛楚和无助。她觉得这个人是喜欢自己的,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对自己说“不”。
“不要再纠结了挑儿,”无数次后的又一次,落落生风的书生气质温兰,语气温柔却坚定地说:“先回宴会上去,让嘉轻姐找到你。”
“我不要!”沈云挑像个孩子一样扑进他的怀里,他清新如禅香的气息那样清爽干净,叫她眷恋,她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我藏了十几年的心思今天鼓足勇气来告诉你,所以破罐子破摔我也无所谓!我只问你,是不是就算今晚外公要我和陈殷寻结婚你也不在乎?”
严子期将她轻轻推开,看着她不说话。一汪深泉里有她不可言说的深情与怜惜,还有阻挡在他们之间跨不过的鸿沟。
沈云挑无助地看着他,那鸿沟到底是什么!
“如果你再对我说一次不,我从此以后决不再见你,你也能接受是吗?”
还是静默的深泉。
沈云挑以为生出了希望,伸出试探的触角说:“如果、如果你同意了,我就去和外公说......”
“不要,你回去。”书生气质的男人打断她,语气甚至比之前还要坚硬。
“你......”沈云挑被气到哑口无言,只能用紧蹙的眉眼和紧闭到发白的嘴唇来诉说此刻内心的上火和煎熬。她再也不见他,他就真的无所谓吗?
“严子期你逃不掉的,我会一直烦你一直烦你,烦到你答应为止。”
所有的信誓旦旦如同纸老虎一样被打破,自尊和誓言在想要得到的信仰面前变得一文不值,心支离破碎后又被她一片片黏起,她低头沉声道,一字一字,听着像是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声音微小却震颤人心。
严子期震惊地看着她,他没有想到,自己熟识了十几年的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着她爆发过后突然沉默的注视,他想要拒绝却心软到开不了口。
沈云挑见他不作应答,坚定了目光,而后毅然决然转身离开了这里。
严子期留在原地,回想着刚才她眸中那如铁一般坚韧的东西,温软的眸光中更是有无尽的哀凉在流转。
挑儿,你这么勇敢,我却只能退让。
厅内,沈嘉轻踱步到大门前正欲开门,差点就要撞上正推门进来的沈纪捻。
“姐,你这么风风火火要去哪?不是快开始了吗?”沈纪捻心有余悸地弯着眼睛小心问。
沈嘉轻搓搓自己被门蹭破皮的手肘,只是皱眉回:“待会我不在的时候,你记得照顾好爷爷,尽量让他心情愉悦,知道吗?”
“干嘛突然和我说这个......”沈纪捻觉着大姐这句话纯属多余,他哪回不是这样做的?
沈嘉轻略带无奈又宠溺地拍了拍他宽阔的肩膀,总归要长大成人的。而与此同时,全场的灯光却在这毫无征兆中,黑了。
一时间,惊异的哗然声四起,所有人都在问发生了什么。一片乱哄哄的人声鼎沸中,宴厅最前面那方本是为老爷子发言而准备的舞台上空,突然霓虹彩灯四起,几道光怪陆离的泽光像剪断了绑结的丝绸般顺滑而下,青青蓝如山间晨曦的晓光伴着四方升起的白雾,又化成如水一般的紫霞光。
一直播放着的古琴曲乍停,一段千回百转、如石涧潺潺小溪般温婉的古风前调响起。紫霞白雾间,三个着白底湮青色花色旗袍的女子似蒙着一层白纱出现在白雾间。
“一缕烟眷眷?不似恋青山
开在磐石间原是玉生烟
韫玉而山辉水怀珠川媚
烟波自裴回不知心等谁
......”
润玉般清亮通透的女声像一根串珠的线,将三个人整齐一致的动作连接了起来。舞台上,一人领头在前,二人分布在后,三人一手背于身后,一手如天鹅之颈向上延伸,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她们轻盈的步伐踩在浓厚的白雾上,脚踏行歌,氤氲的洁白被勾勒成一道动人的图线。
“君不见红楼梦回的劳燕分飞
于世间瓦全玉碎的凄凄美美
吟一句杜鹃泣泪或花谢花飞
梦一场精雕细琢与粉妆香培
凭栏远眺玉生烟你呀你不见
烟袅袅情款款只等你发现
白穿珠帘绿相间
究竟谁是你那一串
我遥望玉生烟
一半清醒一半长眠
托鸿雁捎去那个永远
却换不回有你的信笺
我遥望玉生烟
一半凄迷一半伤感
栩栩然飘零寂寞山涧
......”
她们在雾茫中映着琉璃色的彩光舞动,舞姿随着歌曲流转而流转。简单的几个动作,在这样的演绎下居然变得圆韵耐看,让人不由心潮澎湃。
台下坐着的观众中有笑着如置身另一个世界静观她们的,有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可无论哪种,自始至终都不曾有谁开口打破过这样的美好,就连站在门口的沈嘉轻也由最初时的讶异转为了微愣,现下也全然倾心地看着。
嘴角上扬,她似乎是接受了这个“惊喜”。
落地窗旁,恍然见到台上“失而复得”之人的两个人目光深蓝。陈殷寻看着台上那个领舞之人目光如炬,就如一头盯上猎物的豹子。而苏言深更是深幽地看着台上那个撒谎的人,简直像一匹夜间即将出动的狼。
台上的人像她们却美得不似她们。
窦恒作为唯一的旁观者,左右看了看心思全在台上的两人,臆想到他们各自之间紧张又微妙的气氛,金丝眼镜后的脸上面无表情,可内心其实不无波澜——台上的那个女人风光无限,而那个风光无限的女人是他们的。他对这些恋爱的酸臭气息简直不胜其烦,却又不能再爱。
整整六分钟,宴厅竟是鸦雀无声,唯有歌声。
窦恒察觉到周边动静,转头,身边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多出了一个人。陈易唯在黑暗中摸到这里,注视着台上。窦恒挑高眉尾问话:“哪回来的?”
陈易唯眨着眼笑,将烟盒掏出裤袋一半示意他:“烟瘾犯了。”
窦恒撩着眼皮看他塞回烟盒、重新注视回台上,看着他随着周边猝然爆发的掌声鼓掌,神情迷离。回头看向舞台,那三个丫头正在屈身谢幕。
掌声泯落,人群的赞美和感叹中,窦恒忽然听见一个刺耳的名字传入耳中,议论的细细碎语里,严子期的名字不断被提及。
他观望陈殷寻的态度——静静地望着台上,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陡然间觉得这更可怕。
这个人分明也听到这些了。
台上,沈云挑正在以外孙女的身份致词。窦恒从来就不喜欢这丫头的笑容,没心没肺地露着八颗牙,似乎对暗中流动的情绪毫无察觉。
“怎么样,还喜欢这个节目吗?”沈云挑握着话筒,气息不稳地显然只对一个人问到。
主桌上,沈念国的心情大好,对着问他话的人,他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竟似拿她没有办法地摇起了头憨笑。沈云挑很是受用地弯了弯身,学欧洲宫廷礼仪那般俏皮地朝他行了个礼:“外公,生日快乐!”
她用手比出一颗心,这颗心又幻化成一副巨大的红心,从三人面前缓缓降落了下来。沈嘉轻把握着大局,看气氛恰到好处,趁此时向灯光师和音响师比划了个手势,瞬间,偌大的场地复而明亮,轻松舒缓的音乐再次响了起来。
沈嘉轻从候场的司仪处接过话筒,伴着乐曲安抚沈念国,也是安抚全场道:“这也是我们想对你说的话哦,外公!”完全没有了刚才风风火火赶去报警的影子,“我想此刻你一定感慨万分,有许多话想和大家说吧?那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你了。”
以此,被打断的流程才算正式接上了。追光打在沈嘉轻身上,耀得她光芒华盛。她气场不减,向在座所有的嘉宾宣布道:“晚宴即将开始,请各位入席就座。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今晚的寿星公,沈念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