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门宜佳才知道原来已经是傍晚了,天空一片通红,A市的晚霞总是格外美丽的。
她到医院的时候,叫张伯先回去,也不知要等多久。她到达八楼的时候,手术室还亮着红灯,她喊了声,“小姨。”
这时被称作小姨的女子才回头看了看她,走过来惶恐不安地抓住她的手,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着“你妈她……一直叫她手术,可她总不愿意,现在转移了……”
眼前的这道门多讨厌啊,因为它不知道若无其事地让多少人天人永隔。
宜佳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紧紧地握住小姨的手。
妈妈,我回来了,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过去了,眼前的灯还是没有暗下来的迹象。小姨已经哭累,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发呆。
宜佳的小姨范筱雅和母亲的感情一向很好,虽然相差八岁,却一点代沟都没有,之前小姨和姨父结婚的时候,外公外婆一直不支持他们,都是母亲暗中周旋的,这些事情也是她后来才知道的。
范筱雅有些发颤,宜佳又走近一些,抱了抱她。
“小佳,你也许不知道我有多怕,我的事业,我的爱情都是你母亲有心成全而来的。以前我说我说我要去C市支教的时候,被爸妈拒绝,是姐姐说服的父母;我说我要和你姨父结婚的时候,爸妈说他一个小城市的老师配不上我,还以断绝亲子关系为要挟,又还是姐姐在暗中周旋,直到后来我们能一块回A市任教。姐姐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每次在逛街的时候,看到街头乞讨的人,投得最多零钱的人必然是她,有一回我们小区楼下突然出现浑身脏兮兮的女人,被保安赶了好几回,又没人去理会,那个女人总是去而复返,是姐姐给她买饭帮着志愿者送她到收容所的,我说那些乞讨的是骗子,那个女的肯定自己有什么不好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总是对我说,没关系,做这些会有好运气的,可是为什么好运为什么从来不降临在姐姐身上?她还有那么多好日子没过上。”
宜佳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安慰的话,因为她的心同样在颤抖着。
母亲是个伟大的女人,总是为她身边的所有人着想,这点她是知道的,可是她的伟大却没有为她换来健康。
又过了一个小时,小姨起身说去洗把脸。她前脚刚走,手术室灯终于暗了下来,护士和医生推着车出来,宜佳赶忙上前,率先问道,“医生,我妈怎么样了?”
“姑息手术还是成功的,现在先不要去打扰病人。”
她松了一口气,这便是代表暂时没事了吧。
“你是患者的女儿?”眼前显得很疲惫的医生不悦地问她。
她点点头。
“你母亲都病得那么重了,你怎么都没来陪陪她,药物治疗很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家人对患者的支持,你知不知道胃癌是最痛的一种癌症?你母亲已经是第四期了你知不知道?拖到今天才不得不手术,可现在已经淋巴转移了你知不知道?四期已经没剩多少时日了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竭尽所能的仅仅是维持她的基本生命体征你知不知道?”
疲惫的医生说了很多个你知不知道?她听不懂,她只知道母亲真的很严重了。
“医生,我这个侄女之前不知道她妈妈的病,这不,刚一知道,就忙跑回来了。”
看宜佳低着头,又听到范筱雅的话,医生又觉得可能自己管的太多了,咳嗽了一声:“这样啊,其实病人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们家属的陪伴。”
范筱雅忙接腔,“好的,我们知道的。”
医生迈着步子走远后,小姨才安慰她道:“小佳,你也别太在意了,是姐姐怕你担心,故意不让我们说的。可是她最近人越来越迷糊了,我真的很怕,所以才违背她的意愿,偷偷给你打电话的。”
宜佳强打起精神,“小姨,我知道,眼下我只要母亲健健康康的。”
随后,她和范筱雅穿着无菌的衣服和口罩,走进病房,看着床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人身上还插着一堆医疗管,手臂上留置针的皮肤已经青青紫紫的了。宜佳的眼泪差点又要掉下来了,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哭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了。四年前她哭着要父亲不要走的时候,父亲却还是狠心离开了她,而这个离开,是永远。
小姨在絮絮叨叨地和母亲说着话,她不确定母亲是否听得到,心电监护在滴滴滴地乱响着,毫无规律性,就如同监护上头的心电图一样杂乱无章。可是再怎么乱,她还是稍微心安一些的。她不懂医学上的东西,在她所知道的常识里,只要不是平的就好了,宜佳自我安慰着。
从手术到现在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原则上重症监护患者探视只能是一个人,她们好不容易求着护士,才得到应允两个人探视,但是时间只能是十分钟。
此时护士已经提醒她们了,宜佳心里还是很不放心,和范筱雅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会姨父李康也赶来了,她们便走了出去,病房外的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李康风尘仆仆的,有些狼狈,额头上渗出了颗颗汗珠,眼睛看着范筱雅,“筱雅,姐姐怎么样了?”
“刚做完手术,还没有脱离危险。”
李康好像稍微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宜佳的存在,“小佳回来就好,好几年没看到你了,你母亲醒来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她嗯的一声,不知该回应什么。好在姨父也不介意她的冷淡,“你们都没吃东西吧,这里重症病人不能陪床的,我们今天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明天再过来吧。”
宜佳本想说不用了的,想到小姨也是应该什么没吃的累了一天了,就说了声好。三人往医院外走去,小姨和姨父去取车,她便在医院门口等。
也许是夜间时分了,医院显得格外阴冷,和白天的燥热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辆四环标志的车猛的急刹车停在她的眼前五米距离处,医院保安忙出来,说不可以在这里停车,车里的人都下来了,突然目光和她对上了,其中两人神色不悦却都没有说什么,这就是所谓的礼貌吧,她倒是见识过好多回了。他们的脸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可是那个抱着年轻女子的男人看到她居然一点讶异也没有。这时刚好姨父挥着手叫她上车,她毫不犹豫地往姨父的车上跑去。
她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
虽然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他们再见的场景,却不料真见到了,她只想逃。如今这里的空气稀薄得快要令她窒息。
一定是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太重了。
姨父的车里放着王若琳的《迷宫》,很多年前在某个街头听这首歌的时候觉着是带着淡淡的甜蜜,怎么今日她听着听着就有些淡淡的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