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林先生……”船下面怎么也响起了敲门声?正纳闷着,船底突然像门一样,被顶开了,水里是个陌生女子的头,长发被水盖着前脸,却是看不清面容。
“林先生……”怎么还有敲门声?林慕白四处寻找,却没找到,一回头,书晴不在船上了,黄美姬也不在了?林慕白一惊吓,突然张开眼,才发觉是梦,敲门声却还在响起,咽了口口水,腰感觉还疼着,披上袍子开了门,却看到王子瑾恭敬得站在门外,“林先生,吵着你了,舅父喊您一起吃晚饭。”
林慕白抬头一看天,夕阳西下,傍晚了。这一觉,或许因为有梦,梦中恰巧又有牵挂,所以漫长了些。
“好,我随后便来。”林慕白回屋子涮了个凉水脸,感到脑门一阵清凉,擦干净了脸上的水迹子,才清醒了知觉,肚子也有些饿了,抖直了衣服上的褶皱,披上扣实了,出门却发觉王子瑾还在,“子瑾,我记得路。”
“林先生,我去跟刘小姐打个招呼,让许太太留个门。”王子瑾说完便上了木楼梯,踩得木梯子叽叽发响,站在廊口便停了步子,清了清嗓子说,“刘小姐,林先生去我家赴宴,麻烦你跟许太太说声,晚上留个门。”
林慕白看到许太太急忙从正堂边的厨房出来,拿围裙擦着手,抬头发现声音在楼上,便又进了厨房忙活去。
“我姐姐说了,知道了,下次嗓门小点,清静,笨?”章芝诺努力学着姐姐的口调,接着便是一声“哎呦”,楼上没了动静。
王子瑾下了楼,朝林慕白无奈一笑,夹带着些许的尴尬,“林先生,请。”
“好。”
落霞时分的天,有着晕红的云。林慕白抬头看天,西边的云彩分外红些,由北向南,由淡变重,像是南天的一条伤口,一路淌血到了北天,血红也便慢慢瘪了了。
街道上游客少了些,王子瑾大致介绍了些附近的状况,哪些街道卖些什么,哪家饭馆有些什么招牌菜,哪个手艺师傅的版画精良些,说得很是熟络。
“子瑾,算算年头,你出来时莫非才十七岁?”
“回林先生话,出来时正是十七,起初在河坊街紫轩阁做跑腿,后来在别家做了买卖伙计,卖些文房四宝之类的,唉,可惜店家倒了,便去城隍牌楼街学了些版画,后来店家也倒了,前年舅舅开了茶店,便一直在茶店帮忙,不知不觉,今年二十三了。”王子瑾说起这些,眉目有些兴奋。
“嗯,想着你也该成家立业了。”林慕白说。
“林先生笑话了,男子汉先有事业再有家业,得上进些。”王子瑾说着说着皱了下眉,林慕白察觉到了,大概他的事业不尽如人意吧。
“子瑾,有缘千里相会,无缘擦肩而过,顺天意,凭心作为,不留遗憾,便是幸事了。”林慕白自己是这么想的,缘来了牵住手,缘分走了,也得挥挥手,遗憾便能少耿怀些。
“林先生,到了,请。”王子瑾让开了步子,让林慕白先进了茶号,才散了皱眉,进了茶号,又顺手合上了店铺留门的木板,一使劲,店门便合得密了缝。
“慕白哪,来,粗茶淡饭,朝东座。”白崇文朝南位,起了身子让了座,朝北坐着王梓琳和白熙,也起了身。
林慕白一拱手,让白崇文先落了座,才跟着坐下,随后大家也都入了坐席,九菜一汤。
“林先生,这就是本地的十碗头,尝尝。”王梓琳饶有兴趣地说,“尝尝口味。”
白崇文从边上小碳炉子上提起一个铜壶,给林慕白满上,自己也满上,才说,“慕白哪,备了些黄酒,温了些姜,添了些蜜,也得十碗头。”
“闲知哪,慕白不敢忘了辈分,你想,自古便有尊老爱幼之说,那么如此说来,酒也得先尊老,或者先爱幼?”林慕白之前试过黄酒的后劲,造就了与黄美姬的那夜风流,着实后怕。
“先尊老,先爱幼都行,反正白熙小我一岁,舅舅最老。”王梓琳小手一拍开了口,也给白熙倒了杯酒。
“父亲说错了,酒如心意,一点就成。”白熙沾了口酒,放下酒杯,算是心意到位了。
“那就随意,随心意。”林慕白也沾了口酒,说罢,众人便开了席。
“黄酒良药哪,养女人颜,养男人心,梓琳要不要也来点,美颜美颜?”白崇文笑眯眯地看着王梓琳,她已经将绣花丝巾塞袖口了,露出一截子在外边。
“亲身女儿的你忽悠忽悠也就算了,还打算骗亲外甥女?我看黄酒果然养心,养出了舅舅大大的良心,可惜喂狗了。”王梓琳捧着饭碗,一连串话夺口而出,饭粒差点憋不住,出来遛一圈桌子。
林慕白又含了口黄酒,仔细品味着之中的温烫甜姜,然后咽下,身上便热乎热乎的,很是舒服,连腰疼都觉得好了些。
“唉,女不中留,不仅女儿,外甥女也是,我是没侄女,不然侄女也留不住。”白崇文自打了个没趣,摇头说话。
“哎,我说林慕……林先生,鼻子流血了?”王梓琳突然一惊,从袖口掏出丝巾,一愣,又掏出另一条旧的,递给林慕白,嘴里却神神叨叨地说了一句,“饭前红,门前丧,秋风起,棺木到。”
白崇文一拍筷子一瞪眼,假意生气,“梓琳,大家闺秀如何说话?唉……家教不严,装都装不像,样子里子样样纰漏。”
林慕白擦了血迹,抬了会头,想着是白天梦扰的,没彻底睡实的缘故。
“哼,东街大先生说了,大家闺秀远厨房,少上街买菜,舅舅你怎么不说说,天天我下厨,估计你说的‘养女如养茶叶树’,早把我当山楂树养了。白熙妹妹,你就继续装你的大家闺秀,我索性做个上街泼妇好了。”王梓琳夹了一块白斩鸡,整块含嘴里,狠狠地。
“咳咳……慕白随意,家丑,家丑,见笑,见笑。”白崇文拿手引了下桌上的菜,“吃菜,吃菜。”
林慕白看了眼王梓琳,笑笑,回过头与白崇文碰了杯,喝了一口,才发现白熙盯着自己看,一摸鼻子,没血,便打趣说,“白熙我可没说你坏话,你不能再拿毛笔给我画猫胡须了。”
“慕白哪,还记得那次啊?呵呵。”白崇文开怀大笑。
白熙一听,瞬间想起了几年前在淞沪,不知林慕白怎么得罪了自己,硬是拿笔在他脸上画齐了猫胡子,才收住了泪花,想着那时的丑事,抬不起头。
“啥事?啥事?舅舅你说说嘛!”王梓琳放下筷子,把白崇文晃得拿不住酒杯。
“好了好了,饭后再说,吃菜吃菜。”白崇文一拍桌子,王梓琳也只能等着饭后了。
白熙好久才缓过尴尬,一咬牙,还是问出了想问的话,“林先生,折花祭真是你所写?”
林慕白听着白熙的声音糯糯的,像桌上的糍粑,沾着点糖,一路软实甜到胃里的滋味。
“白熙,咳咳,你还不到那年纪呢。”白崇文瞪了一眼白熙,心想梓琳这丫头真是害人不浅,跟她搭了伙的都被带偏了性子,看来是得想个什么法子,收收她们的神女心思了。话说林慕白也真是的,好好的文风拿去写西厢记之类的通俗情话了,也真是……唉。
“碎言乱语,不能当真。”林慕白瞄了一眼白崇文,发现他额头多出的抬头纹,只能如此解释一番。瞬间却又有些失落,记得第一眼见书晴的时候,她好像也是这么问的,唉了一声,端起酒杯,尽在杯中。
“可是……我觉得,书比你本人好看多了。”白熙垂下了眼帘,嘴角却开了一丝缝,却像碗口似的圆翘。谁让你提猫胡须的!
“噗,咳咳,咳咳咳。”林慕白才发现,黄酒温和,低瞧的人却能呛出白酒的辣,诚不欺人也。
“慕白,慕白,吃菜,哈哈,吃菜。”白崇文摸了摸胡子,乐了,想当年白熙跟自己在淞沪时,自己跟牵着狮子猛兽似的安全,哪有人敢得罪,如今看来,白熙功力不减当年哪,也算是老来值得安慰了,“哈哈,吃菜,吃菜。”
“先干为敬,先干为敬。”林慕白一口而尽,温绵的黄酒,夹丝心酸,掺点泪花,甜姜便淡了些,还多了些苦涩的口感。
“林先生,我却喜欢你折花祭里这么说,女子……”白熙伸出了五指,扳下一指正打算细说。林慕白心中一惊,大招来了,紧忙挤出含笑非笑的表情,如临大敌似的全神戒备着。
不料白崇文重重咳嗽一阵,一拍桌子说,“白熙哪,食不言寝不语,女子学院没教?还是没学?吃饭,吃饭!梓琳也是,谁说话,谁刷碗。”白崇文也算是无奈了,心想平常自己的育女手法貌似不错,怎么今日隐患大爆发了?看来以后得疏堵并用,盲目疏或者盲目堵,都不尽为父意了。
“我不说话,等下真不用我刷碗?”王梓琳又插了一嘴,却发现大家用歉意和戏虐看着自己?一楞,稍稍一反应,算是明白了,自己彻底成了茶树边上的山楂树,“哼,舅舅不就想骗我说句话,好让我把碗刷了,人家都说外甥女大于皇母娘娘,舅舅你就不能有点良心,不多宠宠?”
“估计他如此回答,良心?已被梓琳喂了狗?不在了。”白崇文抿了口酒,看着这个外甥女,跟早逝的妹妹一个脾性,种瓜得瓜却种了个急性子,心里一阵叹息:妹妹哪,冥冥中自有定数,梓琳的定数已然冥冥定下,矫正不了了。
“哼……爹是亲的娘是亲的其它的都是野的,你这个没良心的野舅舅,怀疑舅公也是野的,舅太太也是。”王梓琳觉得,既然洗碗避免不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撅嘴,瞪了一眼白崇文,顺便朝王子瑾也鼻孔出了气,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哎呦,疼,谁下的黑脚?哦,对了,哥哥也是亲的,还有,白熙也是亲的,林先生么,看不透,看不透。”说完学着白崇文的模样摇摇脑袋,还像模像样装着捋下巴的胡子。
林慕白微微一笑,看着白崇文头疼眼花的,劝白崇文说:“闲知哪,男人一世三命,一命为子,学孝道,一命为夫,体贴道,一命为父,宽心道,其中免不得有些头疼眼花的,苦尽甘来嘛。”
“苦未尽,肝先没了,趁着肝还有些,慕白哪,喝酒,喝酒。”白崇文瞪了一眼两丫头,转脸朝林慕白苦笑。
王子瑾一直低头吃着菜,耳朵却竖得尖尖的,脚还免不了朝妹妹的方向跺几下,以免先人被惊吓了,坏了人鬼道不相往来的规矩。
此后一顿饭相安无话,饭后便上了茶水,白熙加了一盘果糖花生,靠林慕白手边搁了,都进了里屋,外屋便只剩下白崇文和林慕白二人茶话。
“慕白呀,下午顺路去了西冷周刊,梁钟说了,正缺些人手,你就先去试试,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得过且过吧……喝茶。”白崇文闭着眼,拿起竹锤子开始敲腿。
“知闲兄,依你看,淞沪守不守得住?有没有换换环境的想法?”林慕白担心的是小站,离淞沪不怎么远。
“坐等看天吧,命中有劫无处躲,命中有缘迎头撞,我一把年纪了,看透与看不透,皆不重要了,再说,万一守住了呢。”
“但愿如此。”
此后两人便谈了些陈年旧事,算是打发了饭后的茶话,林慕白便起身告了辞,白崇文送至门口,叮嘱了一句让他明天去西冷看看,吴山边上。嗯。
……
起风的夜有了些凉意,,林慕白有心想去附近转转,却怕许太太留门等太晚了,过意不去,便作了罢,径直回了住处。
大户人家的庭院确实清雅,却也免不得侯门的繁琐。林慕白扣了门,背手站了会,才听到里面有了动静。
“林先生来了?”门开了,许太太回身朝东边厢房传了话,“章小姐乖,不闹,我给先生备好水,一会便来。”
“哼。”西厢房传来小丫头的嘟囔,却是听不清其它嘟囔的方言。
“许太太,哪边厨房,我自己来。”林慕白掐了烟,却不知扔哪,想想拿手收着,等下寻个破茶缸放屋内,方便些。
“这哪行,小姐说了,读书人不能沾了烟火味,不然……”许太太掏出火折子吹亮了房间的蜡烛,回过身子说,“林先生哪,烟还是少抽好,谁知道里头有没有掺了大烟叶子,再说,抽坏了身子骨,这世道,药铺的东西,有钱也折腾,难买。”
“谁说难买的?黄哥哥还不是每次都买到了,你使劲抽,大不了我让他帮你带。”章芝诺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套着单布衣服,散着头发,光着脚丫子。
“章小姐,得喊林先生,要礼貌些。”许太太拎走了章芝诺,一会拿着铜壶,给林慕白添了壶茶,盆子里也倒上热水后便掩上门,告了退。
林慕白胡乱擦了把脸,靠着竹椅泡着脚,发现狼毫已经整齐地挂在笔墨架子上了,边上还多了个小罐子,正方便丢烟头,想着许太太真玲珑心思。隐约门外又响起了丫头的嬉闹声,直到楼上一声咳嗽,便没有了动静。轻着手脚倒了水,把外套叠齐了边,才躺着,感觉酒劲涌上了头,头便昏沉了,又开始担心起了书晴,不知她可安好?睡着了吗?若不再相见,她便安好,咬牙也罢。蒙上被子,沉沉地喘了口气,却吹走了棉絮淡淡的阳光味。
一夜浅梦,茶树边有株山楂树,秋风起,棺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