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话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景戎的耳边,他不曾想天下怎么会有这般狠心的母亲。长子是儿子,幼子为何就不是了?
景戎本就身形消瘦,连日的打击和为皇位筹谋耗费的心血让他越发憔悴。在御花园中远远地瞧见了瘦了一大圈的狐狸让元香心疼不已,那狐狸眉宇间透出的忧愁烦闷更是让她心急如焚,却碍于身份不得像从前那般近身安慰。
那日过后,元香也被皇后叫过去问话。从皇后拐弯抹角的威逼利诱之下得知一切的元香很为景戎心疼,那只曾经可以与她一起笑得没心没肺的狐狸到底为什么要遭受这些苦难。人赌咒的时候说的都是“做尽坏事才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可景戎明明那么善良那么美好却要平白为亲母所不容。
唤了宫女为自己准备食材,元香在小厨房烧了锅三杯鸡,装在锦盒里命人偷偷给景戎送过去。
那只狐狸最喜欢吃鸡,更是对自己这手自创的三杯鸡赞不绝口。以前景戎曾对元香玩笑道,自己无论心情有多不好,只要品到了元香做的这三杯鸡便会雨过天晴。元香笑骂他狐狸本性爱吃鸡,但是没想到今日两人还只能用这一锅鸡来传递感情。
“他收下了没有?他现在过得如何?是不是看起来还是很憔悴?”派去的丫鬟拎着盒子回来了,元香急切地问道。
“小姐请放心,奴婢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九皇子殿下,但是东西已经让侍婢收下了,小姐的心意殿下一定能收到的。”
元香挥退了侍女,自己又一个人坐在窗台边发呆。
这些天她经常这般,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窗边发呆,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在宫中,她的身份尴尬,不能出席任何皇家庆典,于景戎更是如隔千山万水。风月楼那边的情况她也是一无所知,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好像被生生地切断了一样,又回到了孤身一人的心境。
这些天四皇子不断派人送来了信笺,催促她快下决定。
四皇子早将元香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在信笺中说明了自己可以帮她见到景戎。
元香对四皇子一向是采取拖延的战术,本不想跟他有过多牵扯,但是眼下自己举步维艰,倒不如利用他让自己跟景戎见上一面,就算不能日日陪伴在他身边,至少还是给自己吃下一颗定心丸。
“九弟,你看看谁来了?”四皇子领着元香去景戎的寝殿。
景戎正在室内与鹿凫议事,两人对坐在春塌上,手里还攥着几枚棋子,旁人看起来只道两人是在下围棋。
四皇子不让人通传直接闯了进来,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
“没想到九弟和国师大人倒是热络得很。”四皇子对两人皮笑肉不笑道。
“四哥言重了,我与国师都是棋迷,进宫之后在民间的棋友不能一同前来,这两天手痒,听闻国师以棋艺过人便拜托国师与我手谈几局,当真谈不上热络。”
四皇子对这种说辞似信不信,但也没有过多追究。
“你这些天各种仪式庆典参加得多,冷落了弟媳。还是只能让你四哥我把人给你带来,还不快点儿哄哄。”
四皇子两指戳在元香后心上,将人一把推入景戎的怀中。
景戎讪讪地赔笑道:“这……这当真是小弟的不是,忙晕头倒忘了这一茬儿,多谢四哥提醒,否则我家这只母老虎发起威来可有小弟好受。”
元香听了磨牙,谁是母老虎呢!
“得了,你们小两口聊着,哥哥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见父皇,就不耽搁你们了。”说罢,四皇子便离去了。
直到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景戎胸膛的温度,元香这些天吊着的心才算真的放了下来。但是旋即她想到了很严重的一个问题,四皇子拿全楼的人作威胁要她骗景戎说自己是他的人,景戎尚且可以半信半疑。今日自己又是被四皇子带来的,这可不坐实了这件事情?
元香惴惴不安地看向景戎,生怕那只狐狸又想岔了。
谁料转过头去对上的是景戎弯成新月的一双桃花眼。
“香香,宫里的点心虽然好吃但是也要注意控制,你这又是重了好几斤吧。”
“……”
“喂,你不会不光身体上胖了,脑袋也吃傻了吧。”景戎没个正经地戳了戳元香日渐丰腴的脸颊,胖一点还是好,软软的更好捏了。
“你……没有怀疑我?”元香问道。
“哈哈,就你这丫头,脑袋里装的九成九都是好吃的,哪藏得住那种心思算计我。还是跟着我好吧,有肉吃。你才舍不得害我呢。”
“切……”为那只臭狐狸担心绝对是自己吃撑了!
坐在对面的国师鹿凫放下手中的棋子,轻笑道:“我先前还与殿下赌了一坛子梨花酿看你什么时候会来找他,殿下猜三日之内,本座猜五日,看来是殿下赢了。”
元香本来喜滋滋地想着自己帮景戎赢了赌局,后来一想不对,他们两个不管怎么赌不都是赌自己沉不住气要巴巴地过来见景戎嘛!
吃了元香一记眼刀子,景戎眼疾手快地往人嘴里塞了一口酥饼,总算是把河东狮吼扼杀在了摇篮里。
“哈哈,元香小姐当真是活泼有趣得紧,殿下好眼力啊,觅得如此良缘。”鹿凫端了茶打量元香,她眉目秀气,五官端正,从面相上看是不可多得的天乙贵人之相。
他早已为元香算过命数,这女子命数比景戎的命数还要奇怪,如果说景戎是半截道忽然亮起来的紫微星,那这女子便是守护这颗紫微帝星的玄武星,而且这星只能推算未来,算不出她的过去,一连碎了他好多枚水晶也算不出来,最终只得作罢,不过既然是守护星宿便不用担心更多。
吃到了好吃的,元香的心情明显多云转晴。就着景戎的手咬着酥饼得意忘形:“国师大人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哪里是他眼力好,分明是我不嫌弃。就他这人,也就只有我看得上了。”
“对对对,我呀就是一直没人要所以才剩着,还好有我们香香不嫌弃收了我,否则我岂不是要孤独终老了。”景戎顺杆子往上爬,把元香哄得乐不可支。
笑闹完毕,元香正襟危坐,知晓景戎与自己并没有隔阂让她很欣喜,但是见面的时间宝贵,断不能忘了正事。
“四皇子耳目众多,我接下来要怎么配合你?”
“要让四皇子放下戒心必须让他以为景戎庸碌无能,志不在朝堂之上。你就继续扮作对景戎一往情深的市井女人,每次你想过来都去求四皇子帮忙,让他以为你牢牢在他掌控之中。”
“嗯,这倒好办。那皇后那边你想如何交代?她不是要逼你剜心救你大哥吗?”
“哼,”鹿凫冷哼一声,道,“皇后料到是我支持九殿下的,便病急乱投医,误信妖道谗言要用此等残暴至极的手段救太子,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四皇子那边策划的。舍弃太子至少还有九殿下承欢膝下,孤注一掷地要用九殿下的性命换药引,实在是无知得很。”
“她不过是知道自己曾经造的孽已经为我所知,怕我这个小儿子日后不‘孝顺’罢了。”景戎沉着脸道。
“殿下放心,本座一定设法替你解了这局。”
东宫的太监传太子口谕让景戎即刻前往东宫谒见。
太子的忽然传召是景戎所不曾想到的,太子身染怪病与自己尚在人世的消息传来几乎是同时发生的,自己回宫之后也因太子病重而未去请安。那个已经病得连床都起不来的人因何要见自己?
太子其实并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他,但是偏偏又是因为他这个大哥而让他从小到大都受到这般不公平的待遇。景戎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哥哥感情很复杂,也不知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
“九殿下,东宫到了,您请随奴才这边走。”宫里的太监干涩尖晦的嗓音在轿外响起,把景戎从重重思绪中拉了回来。
景戎抬头,望着顺着东宫屋檐垂下来的水幕,水滴落在地面,聚起许多大小不一的水洼,风一吹过便漾起千万道波纹。景戎身着墨色绣五爪金龙宫袍,宽大的衣袖被微风扬起,在他的身后蹁跹翻飞,拨乱素净中的灵动。
是啊,终于要见那个不发一语便害了自己一生的大哥了。当初你体态康健之时皇后便差点儿要了尚在襁褓中的我的性命,如今你病入膏肓命不久矣,母后为了你又要取我性命,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多少,这一世要如此偿还?
现在已经是初夏,但东宫的幔帐却被全部放了下来。宫里烟雾缭绕,烧的是些凝神静气的香料。但即使是这么浓郁的香味也掩盖不住那股浓重的中药味。
太监进去通传之后便退出宫外合上门,让景戎独自一人进入太子的寝房。
在他的想象中,东宫所处之处乃是凝聚龙气之所。下一任帝王居住在此,势必雍容华贵,会让整座宫殿都璀璨出光芒。
但……眼前的东宫却仿佛与整个宫廷的恢宏气质不符,茕茕孑立在一片寂静之中。周遭侍奉的侍女和卫士皆低眉顺目保持静默,就连必要的交流都是尽量将声音压到若蚊咛一般低微。
“咳咳……咳咳……”刚踏入寝房便听见层层幔帐之后那阵虚弱的咳嗽声,好似那人最后一丝气力将要耗尽一般。看来,太子当真病得很重。
景戎复而又自嘲地想,要不是太子病得快要死了,皇后又怎么会沉不住气要直接取他性命。
“是九弟吗?”太子咳得沙哑的声音浮游无力地响起。
“是,九皇弟给大哥请安。”景戎在幔帐的外面向太子行了大礼。
“过来吧。”太子朝景戎招了招手,召唤他近身。
景戎弓着身子拨开面前绣有五爪金龙的华美幔帐,脚步踏在厚软的地毯上走到太子床前。
太子用素净的帕子掩住口鼻,止不住地咳嗽,指缝间露出的些许暗红吐露出一丝残喘的腥气。
不得不说,血缘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景戎望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眉目之间极其相似的兄弟感慨万千。他们的五官同样生得细腻,皮肤也都遗传了皇后的白皙,薄唇一定是从了父亲的,虽然浅淡但深刻刚毅的性格。若不是病得这么重,导致太子的脸上毫无血色,他们兄弟二人一定会更像。
他们年纪相仿,要是出生于寻常人家肯定会生活得很快乐。
他们会自幼一起玩耍,一起被父母捉去读书,会一起偷偷在先生的茶杯里加墨水,会一起商量如何瞒着大家去小河里戏耍……
一切的一切都仅仅是假设,他们现在一个躺在床上,一个立于床前,一个明明病得快死了却是被决定要活下来的那一个。另外一个明明中气正足身体康健,却偏偏是被决定要牺牲掉的那个人。种种的种种都像是在讽刺景戎注定悲剧的命运。
“我这些年一直想着……要是当年我的九弟尚在人间该有多好……咳咳……”太子涣散的眼神中忽然燃起点点光亮。
景戎忍不住幽幽说道:“您的弟弟确实一直尚在人间,只不过为了保全您的太子之位便一直被放逐在外而已。”
“一切……我都知道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太子眼眸中的那点星光转瞬即逝。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气力讲出话来,他似乎很难受,每讲一句话都要歇息很久。
“大哥,我不怪你。”景戎沉静地回道。他不是在安慰太子,他说得没错,冤有头债有主,对不起他的人是皇后,太子根本从头至尾都是无辜的。
“母后她……也是一时为我的病心急才会对你做出这种无理的要求,你……莫要怪她。这件事情你别在意,我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的。”
景戎心头微微一暖,但面上还是保持着他入宫之后一贯的恭顺内敛。虽然他不太了解这个才见了一面的哥哥,但是这个哥哥给他的感觉如父亲一般,都带着真诚。
不知道东宫有没有皇后的眼线,景戎只挑些安慰的话讲:“如果我的心头肉真的能救回太子哥哥,牺牲掉我一个又有何不可。你要是能活下来也正好顺了母亲的意,其他几个异母兄弟也免了一番血斗。”他讲的是谎话,鹿凫与他已于昨日定下了除去太子的计策。如今太子殿下的催命符已经被下在了正在熬制的汤药之中。
太子听了不语,半晌,颤颤巍巍地从棉被中伸出苍白冰冷的手想握住景戎,却被景戎不留痕迹地躲开,瘦骨嶙峋的手突兀地张在空中。
太子有些尴尬,缓缓收回自己的手,但并没有责怪景戎,坚定地说:“不行,此法根本就不知是否有效,而且一旦使用了就无法逆转。我本来就亏欠你良多,怎么会为了最后自己能得苟延残喘而再害你一次?”
景戎苦笑道:“你我都知道,我们没有其他的法子。”
“有。”这一次太子拉住了景戎的手臂,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景戎微微皱眉。太子费力地挣扎着爬起来,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在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景戎看不过去,便上前将他扶起靠在枕头上。
“多谢……”太子温柔地拍了拍弟弟的手。
“是何法?”景戎问。
“我死。”太子苍白的脸上漾出一丝笑容。
……
虽然景戎一开始心存愤恨打算除掉害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太子,甚至直到鹿凫说要下药的那一刻都曾踌躇过。本以为这个从小长在金汤匙里的哥哥会舍不得唾手可及的皇帝宝座,会如母后一般将取自己性命的话说得如同闲话家常。
他算得到皇后会要他性命,计划好了太子晏驾之后要如何与四皇子争斗去抢夺帝位。他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有算到太子会自己提出舍弃自己的性命。
太子说得没错,其实这才是对此事真正的釜底抽薪之策。
太子不死,景戎必会被皇后处处掣肘为难,只等他露出一丝破绽便要取他性命。只要太子一死,皇后必定会为了稳固地位而转向帮助景戎抢夺皇位,他的性命由此会变得金贵,皇后更会费尽心血去转而保住他的性命。
“不行。”景戎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否定得这么果决,“要我害你性命是万万不可的。”
“咳咳……”太子惨白的脸挤出一丝笑容,道:“你放心,我虽已病入膏肓但还能撑上一些时日。我已秘传御医为我研制续命良药,能让我短时间内恢复健康。”
“那药是不是有很大的副作用?”景戎是习武之人,在伏龙阁里也见多了一心为了追求武功迅速有所突破的同门服用禁药。虽然确实能让人短时间内爆发力量,却会加重身体的负担,在药效过后人的身体便会油尽灯枯而亡。
“对。这个你别管,你听我说。父皇的身体也撑不了多久了,我会一直用那种药让自己看起来恢复了健康,这样父皇就会放心将皇位交托给我。”
“咳咳……等父皇殡天之后我也差不多熬不住了,到时候我会颁布圣旨让你继承皇位,到时候你名正言顺,母后也没有办法改变。”
景戎默然,太子能在病中筹谋这么多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我死不要紧,你只要答应我,待你登上皇位以后要尊母后为皇太后,不要软禁、报复她,一定恪守为人子的本分,好好代替我孝敬她,厚待她。”太子握紧他的手,提出最简单、最理所应当却又最为难他的条件。
景戎依旧不语,他现在脑子飞速地在琢磨太子提供给他的这条路。
“你答应我……咳咳……”太子见他不语,心急上火,咳得更加厉害。
景戎垂着眼,终于是答道:“好,我答应你。”
太子得了景戎的允诺放下心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身体顺着枕头的弧度滑落回床上。
“那你退下吧,谨记我说的话,一切都会是你的。”
“是,皇兄。”
景戎恭顺地向太子再一次行礼,面朝他倒退至门口。
“我方才看见门外有呈上来的药,这会儿已经放凉了,你别喝。”离去前,景戎留下最后一句话。
“嗯,多谢弟弟关怀。”太子枕在软枕之上,合上眼,泛白的唇抿着,嘴角浮现一丝欣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