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铺远近闻名,此时铺前挤满了排队等下一笼的人。景戎虽然不喜欢排队,但还是站在了队尾。
“那边那位小兄弟要不要让贫道为你算上一卦?”
景戎正排着队呢,身后传来一个听着有些熟悉的声音。
转过身一看,原来是一个手执拂尘,骨骼清奇,穿着道袍,满脸大胡子的道人。就是他喊的自己。虽然声音有些熟悉,但是景戎却记不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名道人。
“不了谢谢,我觉得自己的命运还是事先不知道的为好,这样才会活得有惊喜。”景戎婉言谢绝了这名道人的好意。
“贫道只是觉得与小兄弟有缘,所以想为你算上一卦,不收钱。”那道人目光如炬地看着景戎,坚持要为他卜卦。
景戎本就不信这个,但见这道人很执著,便应道:“老道人请便吧。”
“这里人多,掷铜钱恐怕不便,不如小兄弟随便说个字让贫道为你测测。”老道摸了摸胡子道。
闻言景戎更加不屑了,测字这活儿全凭道士的一张嘴,无论他说什么字,都可以用同样的套路解说。毕竟谁活着不会遇到些挫折,又有谁那么倒霉一辈子都遇不上好事呢。
“那就帮我测一个‘琰’字吧。”景戎随口说道。
“你想测哪一方面?”
“自身前程吧。”景戎实在不想去算自己和元香之间的姻缘,因为他不想听到任何负面的信息,哪怕他从头至尾都不信。
老道思忖片刻,捡了根树杈在地上写出“琰”字。开口解字:“琰字,左‘王’,右双‘火’,王者,王也,意味着君临天下之风。右双‘火’乃叠五行之火,旺王气。”
景戎浅笑,眯着眼睛看着老道:“你这牛鼻子老道胆子倒是不小,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随便出口?就不怕惹祸上身?”
道人呵呵一笑,道:“贫道只是从小兄弟你给的字来解的,是与否全凭你。”
“是吗?那何老先生与我一日之内遇见两次也是巧合吗?”景戎依旧眯着那双桃花眼盯着那道人,脸上却没了笑意。
何子荣见自己的身份被拆穿倒也不恼,低声对景戎说道:“此处不宜说话,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详谈。”说罢便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离去。
景戎原本是不想搭理他的,但又对他说的话很在意,此人看来是对自己的身世了如指掌的,若是要害自己中午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为了弄清楚来人到底是何意,景戎便跟着他去了。
他跟着何子荣停在了街边一处僻静的巷子里。
“你到底是谁?”景戎冷冷地问。
“九皇子无须如此紧张,贫道只不过是来补偿自己犯下的过错而已。”
老道人原先苍老的声音被清润的嗓音所代替,转眼间变成了一个二十五岁上下的男子。更让景戎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人居然连衣服都在一瞬间换了。原先黑黄相间的道袍换作了一件雪白及地的长袍,长袍上缀着各色水晶做点缀,与他额前的配饰一般华贵。
就算以男人的眼光来看,这人也是极标致的,五官如刀刻般深邃,但又同时很细腻。顶着一张与景戎别无二致的白瓷般的脸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女气。鼻梁高耸着,末端生着一双恍如有看穿世间一切的眼睛。眼眸是寻常人不曾出现的紫色,紫眸盈盈像两滴凝结了千年精华的紫水晶,妖冶动人。
站在这谪仙般的人物面前,任谁都会自惭形秽。一向对自己外貌很是自信的景戎虽不至于有“在面前刨个洞然后把自己埋起来”这种荒谬的想法,但却也有点挂不住,特别是这谪仙还老盯着自己看。
九皇子……还真是鲜少听到的称呼呢……这人虽然生得好看吧,但始终是个男人,总是没有他家香香呆呆萌萌的可爱。
“纪锦琰”,当朝已故九皇子名讳,芙蓉居里那说书先生影射的那个一出生就夭折了的可怜孩子。只不过与说书先生说的不一样,纪锦琰并非真的死去了,而是因为一个预言而被皇后送出宫去自此在民间长大。
“我叫鹿凫。”那人简单地介绍自己。
“你是国师鹿凫?”
那人颔首,额前的碎发被风扬起,细碎的遮挡了一张皎月般的脸。
景戎打量着对方:当年被送出宫的时候自己还只是个婴孩,而当初出生时祈福的应该也是鹿凫才对,这些年听过的关于国师鹿凫的传说也不少,国师早该是花甲之龄,怎么现在看起来还显得如此年轻?
“只不过是修习了仙术所以有了驻颜的效果而已。”鹿凫凝视着景戎,解答了他的疑惑。“我来找你是为了弥补我二十五年前对你犯下的过错。”
“你对我犯下的过错?”景戎在心中仔细回想,他与鹿凫仅有的一次交集就只有出生的那一次祈福了,难道说他之所以被送出宫也是鹿凫搞的鬼?
“是我的错,当年我算错了星轨,误把由你降生而带来的紫微帝星当作妖星所解,告诉了皇后你的存在会威胁太子殿下的生命,所以皇后才会决定把你送走。”
景戎耸了耸肩,对此不置可否。虽然他和当朝太子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但皇族自古有“立嫡不立庶,无嫡则立长”的祖训。皇后想要稳固地位自然是保住长子最有效。
景戎虽然有些埋怨自己这个无情的母亲,但反过来想想,根据国师当初的预言,自己的降生是威胁太子性命的存在,皇后到底还是顾及了母子亲情才只是将他远远地送离太子身边,而不是直接将他处死。
景戎有些自嘲,难道他反而应该感谢自己那个毫无印象的母后对自己的最后一点仁慈吗。
“那你现如今又发现真相是什么?”景戎追问。
鹿凫向景戎深深鞠了一躬,用一种极为虔诚的声音说道:“我反复查阅古籍烛照占卜验算,发现您的星轨呈现的是帝王星象,幼时星轨不甚明显,而随着您年纪的增长,您的紫微帝星越来越明亮,我知道我不应该再将错就错下去了。”
“所以你下午才故意扮作何子荣的模样来芙蓉居说书?你算准了我会去那里?并且故意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想看看我有什么反应?”景戎嗤笑了一声,道:“你也太过自信了。我在民间生活了二十五年,从头到尾都没有接触过皇权的中心,我现在的日子逍遥快活又不缺钱用,我为何要卷入权力斗争的旋涡自寻烦恼?”
景戎一连串掷地有声的反问并没有把鹿凫问得哑口无言,鹿凫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让星月失辉,黯淡了世间的一切色彩。
“你别忘了,我可是算卦的。”鹿凫狡黠一笑,道:“你要是甘心平庸便不会私下里做那些事情,你做的事情瞒过了所有人却瞒不过我的卜天神卦。让我帮助你登上帝位对你没有任何坏处,我会用我的神通帮助你扫清登基路上的所有障碍。”
景戎伸出纤细的手指,倏地紧紧扣住鹿凫的脖颈。
“我没有你也能成事,况且我凭什么相信一个用预言剥夺了我皇子身份的人?”景戎的嘴角向上挑着,露出了隐藏得很深的邪气。
高贵的国师即使被如此粗暴无礼地对待却依旧保持了自己的风度。
鹿凫脸上始终带着的微笑并没有因为脖子上多了一只手而褪去,自上而下地用那双紫色的眸子凝视着景戎,张口平静地说:“你要是真的没有丝毫的疑虑就不会让那盏花灯空白。”
他看见了!
他居然看见了!
扣在鹿凫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景戎的脸上划过一丝暴戾。
鹿凫却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你是真心喜欢那个女孩子吧,传说在鸳鸯花灯写上对方的名字再一起放飞便会同生共死。你落笔的时候犹豫了吧,你怕自己失败,怕牵连了那个女孩子,对吧?”
景戎讶异地愣在了那里,勾成鹰爪的手微微的松动,暴露了内心的一丝不安。颓败地收回自己的手,在写花灯的时候他确实犹豫了。他的的确确是真心喜欢元香的,而且这份感情很早很早就开始了,甚至更早于她喜欢他。
他之所以一直漠视元香从前的各种示好就是担心万一自己出了事会把她也牵连进去。不如等他登上帝位,君临天下之后再风光地迎娶她做皇后。万一失败……自己当了楚霸王,又何必拉着元香做虞姬陪葬……
“你不会失败,确切地说是有了我的帮助之后你不会失败。你是神授的帝王,是我下一位名正言顺的主人,你将会登上皇位,亲手改变整个国家的命运,带领纪氏王朝不断壮大直至统一天下。”鹿凫的语气很平淡,将如此宏大的蓝图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娓娓道来。
不得不说鹿凫的话很有诱惑力,景戎身为嫡出皇子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沸腾。如果天下在他的手里统一,自己登顶最高峰俯视自己臣民的时候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畅快淋漓。
“你下午讲的那个故事是真的?”景戎忽然提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
鹿凫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没错,我的卜天神卦不会出错。下午我讲的那个故事将会在三年之内变成现实。”
听到这话景戎又是一笑,自己的那次可不就是算错了。
“太子会死?”景戎提到自己这位享尽人间富贵权位的哥哥的未来不带一丝感情。
“是的,”鹿凫回答道,“太子帝星在出生至您的出生这段时间确实很明亮,但很快就因为您的出生而黯淡了,至多还有三年时间就会消亡。请您务必在此期间做好准备。”
景戎点了点头,道:“好吧,我姑且相信你说的话。以后我们要如何联系?”
鹿凫从袖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瓷瓶,打开堵住瓶口的红布塞,里面飞出一只银光蝴蝶,蝴蝶因为获得自由而欢快地起舞。
“这只蝴蝶是历代国师与帝王之间传信的工具,国师和帝王各自有一只。你只要把话对着它讲一遍便会感应到我这边这只身上,我也就能接收到你给我的信息。”
那只银光蝴蝶绕着景戎翩翩起舞,似乎已经认定了他是自己未来的主人。
“那么我便先告辞了,离开宫中许久,要是再不回去恐令其他人生疑。”
“嗯,你去吧。”
国师抬起手中的权杖,用权杖底端轻轻震了三次地面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极微的一丝风吹来,将那缕青烟卷走,仿佛他从不曾来过。
景戎看着眼前渐渐消失的青烟喃喃道:“仙术么,何必趟这一趟浑水。”
在回去的路上,景戎一直在思索鹿凫对他说的话。即便鹿凫没有出现,他也的确一直在暗地里谋算皇位,但那需要多年的经营和足够的耐心去等待时机。
他以为会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来完成他的梦想,鹿凫带来的消息让这个梦想变得这么真实而且接近。只要三年,鹿凫说三年以后太子会死,皇位会是他的。
鹿凫是纪氏王朝的国师,国师历来只效忠于帝王。
景戎相信鹿凫不会无故去欺骗一个从来就没有过权势的皇子,那就说明他告诉他的话都是真的。他真的会登上帝位,真的可以坐拥天下。
巨大的冲击让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这不是狂喜,而是经年累月而沉淀出的炽烈。
“景戎……”元香焦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景戎猛地清醒过来,连忙循着声音快步走到元香的身边。
他与鹿凫的对话持续了很久,现在莲湖边上的游人已散尽。大部分摊位也早已收起。
元香瑟瑟发抖地站在夜风里等着景戎,手里捧着一碗金鱼,里面已经装了十几条灵巧的金鱼,金鱼在碗中悠闲地游荡,勾勒出明媚的风景。
“我……以为……你扔下我不管了……”元香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一直很坚强,从来就很坚强,曾经接到父母出车祸的电脑时,曾经车祸的惨剧也发生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甚至是自己不明缘由地来到了这个陌生世界,她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害怕。
景戎走的时候让她在金鱼摊前等他,她等了很久。
等到熟练地掌握了捞金鱼的技巧,
等到她也跟景戎一样百发百中,
等到把鱼全捞完了又倒回去,
等到小贩离去,
等到终于孤零零地一人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被景戎一把拥进怀里,温热的体温瞬间让她感到安心。
“我以为自己又是孤身一人。”眼角溢出的泪水任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收住,濡湿了景戎的衣衫。
元香滚烫的泪珠颗颗敲在景戎的心上,烫得他生疼。
“不会的,不会的,我怎么会丢下你不管,怎么会再也不回来。”面对这样的元香,景戎有些手足无措,他与元香两人的相处从来就是拌嘴嬉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景戎手足无措地拍着元香的背,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自己的承诺。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会有我们自己的孩子,会慢慢变老,会相守到最后一刻。”
“你看,天上闪烁的花灯会不会有我们的那一对,那小贩说了,只要我们一起放了那花灯就一定能白头偕老的。要是他说错了,我会亲自揍他一顿给你出气。”景戎说得认真,终于是把元香逗笑了。
“要是真的说错了,你可得上哪儿去找他。”元香破涕为笑。
景戎温柔地安慰道:“要是真有那时候,我就算把这个国家翻过来也要把他找出来,让他赔我一个爱妃。”
元香依偎在景戎的怀里,望着天边不知在何方的那对花灯,这个愿望一定要实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