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船上已是下午,湖面上起了风。三人上船,来到僻静之处,韩宣手扶栏杆,眺望天边湖水。大象迫不及待刚要询问,却被张静姝拦住。过了片刻,只听韩宣吟道:
“季子平安否?
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
母老家贫子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脚终相救。
置此札,君怀袖。”
他吟完转过身来,微微一笑:“这首《金缕曲》的词,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
大象一脑子浆糊:“你这说的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能不能好好说话?又骨头又肉的,做菜呢?”
韩宣没理他,又瞧瞧张静姝,张静姝也摇摇头:“没听过。。。。。。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几家能够。。。。。。这词写的好凄凉啊,是谁写的?”
“清朝有个人叫纳兰性德,你们知道吧?”
“嗯,知道,”张静姝点头道:“就是写“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个人吧。听说是个有名的才子,这是他的词么?”
韩宣摇头:“纳兰性德文采风流,才华横溢,写词上的造诣更是千古独步,被称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那是很了不起的。不过这首词却不是他写的,写这词的人叫做顾贞观。”
“顾贞观?”张静姝皱眉:“那是谁啊?
“他是——”韩宣刚要解说,大象听得不耐烦:
“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扯这些没用的干啥啊?”
“象哥,”韩宣把手一摊,无奈道:“这些事都是有联系的,我总得从头说起啊,要不然你们也不会明白的。”
“那你赶紧的,别说废话!”大象瞪了他一眼。韩宣叹了口气:
“那——好吧,这事还要从你们满人身上说起。”
“啥?和我有啥关系?”
“当年李自成进北京,崇祯帝殉国,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满清以少数民族入主中原,一匡天下。虽然军事上顺风顺水,但其他方面的根基并不十分牢固,总是害怕有朝一日被赶回关外。为了防止汉族知识分子煽风点火,鼓动汉人造反,便大兴文字狱,罗织各种罪名,想要以此钳制汉人的思想,进而巩固自己的统治——”
韩宣略微思索了下,接着道:
“在顺治朝的时候,江南有个有名的才子叫做吴兆骞————”
“吴兆骞?”张静姝皱眉。
“嗯,”韩宣点点头,“这吴兆骞是苏州人,据说自幼聪颖异常,才气非凡,不到十岁便能吟诗作赋,素有神童之称。长大后更是被称为“江左三凤凰”,文采冠绝一时,出名的很,家境也不错。反正总而言之吧,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人生赢家,前途无量。家里人也都对他翘首以待,盼他能有一番作为,哪知世事无常,这人后来却出了事。”
“难道他也惹上了文字狱?”张静姝问道。
“没错,”韩宣道:“吴兆骞二十六岁那年参加乡试,中了举人。这本是件令人高兴的事,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便从此始。谁知却被仇家诬陷,说他是作弊,朝廷下了旨让他进京复试。据说复试的时候,身边武士持刀而立,眈眈相向,可能这吴兆骞心理素质不怎么样,胆战心惊之下,竟然没有把卷子写完,这下可就把罪名坐实了,朝廷震怒,将他抄了家,人也发配到了宁古塔。”
“宁古塔?”
“就是现在黑龙省宁安市附近,入关前清军在那驻过军。”韩宣解释道。张静姝点点头,韩宣接着道:
“你们想,这吴兆骞本是南方人,自幼生长江南水乡。如今稀里糊涂蒙受不白之冤,竟然被发配到这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那时候又没有暖气,东北这边冬天如何,咱们都知道,他一个南方人到了这里,遭受的苦楚那就不用提了。况且他本是受人陷害,大家心知肚明,自然纷纷替他鸣不平,这其中就有一个叫做顾贞观的人——“
“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写词的人么?”张静姝问道。
“没错,”韩宣道:“这人自幼与吴兆骞交好,关系莫逆。当初吴兆骞被发配的时候,顾贞观就曾立下誓言,说此生定要救他回来。可是虽说当时为吴兆骞呼冤的人不少,但在朝廷高压之下,大家自身都是难保,又有谁能为他强出头呢?这顾贞观来来往往,四处奔走二十余年,仍是无法救朋友回来。这一年他寓居京师,正赶上下雪,触景生情,想起远在关外的好友,心中十分难受,便写下这首词寄给吴兆骞。我刚才念的是上一首,还有下首。吴兆骞在家里众兄弟之中排行最小,因此也叫吴季子,所以开头才会有“季子平安否,”的问话,那是以词带信的意思了。”
“原来如此,”张静姝道:“那后来吴兆骞被救回来了么?”
“后来这首词被纳兰性德看见,他很感动顾贞观对朋友的这份情谊,便代为帮忙。纳兰性德的父亲是康熙朝著名的权臣纳兰明珠,势力不小,帮着上下疏通,最后终于将吴兆骞救了回来。不过可惜的是,这人或许在东北待的时间太长了,二十多岁便到这里,在松花江边住了二十三年,早就习惯了这边的气候,回家以后竟然水土不服,没几年就病死了,这可真算是造化弄人了。”
韩宣摇头叹息。张静姝笑道:
“我倒觉得咱们这边挺好的,不像南方夏天那么热。”
大象在旁一直插不上嘴,见他说完,终于不耐烦道:“你讲这一溜十三招,都是没用的屁话。你倒说说,这些人跟那石头上的诗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韩宣瞅了瞅他:“因为这诗也是写给吴兆骞的。”
“也是写给他的?”张静姝奇道。
“正是,”韩宣道:“这诗的作者是明末清初的大诗人吴伟业,又叫吴梅村,就是写《圆圆曲》那个,你们看过《鹿鼎记》吧?”
“看过,”张静姝道,“冲冠一怒为红颜,我记得这句。”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位吴伟业先生当年与吴兆骞也是相识,吴兆骞发配的时候,他曾去送别,专门为吴兆骞做了一首长诗,感叹他的命途多舛,诗名就叫做《悲歌赠吴季子》。里面开头几句便是“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那石头上少写了一句,可能是刻字的人忘了。这里面前两句是取自江淹《别赋》里“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的意思。这诗我小时候读过,印象很深,不过后面的句子都忘了,反正都是一些怨天尤人的牢骚话,什么“生男聪明慎莫喜”之类的,那也无关紧要。咱们只要知道前几句就够了。”
“够什么?”大象愣道:“你还是没说明白,这几句诗能看出什么啊?”
“你们想啊,”韩宣神秘的一笑,拿起照片晃了晃:“他们既然在这上面刻下这几句诗,当然不会是文盲,肯定是读过书的人。而且,之所以刻这几句诗,那定是因为自己的处境身世和这诗有共鸣,否则的话,干脆刻“到此一游”,或是别的什么名言警句罢了,又何必刻这么几句?根本说不通嘛。那么好,问题来了,到底什么人会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像吴兆骞一样不情愿的被大老远发配到东北来?并且刚才听那个李师傅说,那女孩口音像是南方人,你们再想想这照片上的时间————”
“照片上的时间?南方人?”张静姝微一思索,忽然眼睛一亮,恍然道:“啊!你是说他们是————”
“没错!”韩宣目光炯炯:
“他们是知青!至少,刻字的那个人肯定是知青!”
“知青?”大象皱眉看看韩宣,“你能肯定?”
“当然能!”韩宣斩钉截铁的道:“至少我敢肯定那照片上的女孩肯定是南方来的知青,那年头出差办事都要单位开的介绍信,要不是知青,谁能从南到北跑这么远还能生活?”
“怪不得咱们在镇上都问不到他们呢。”张静姝道。
“是啊,”韩宣叹了口气:“既然是知青就应该住在下面的农村,或者农场什么的。他们就算来过镇上,次数一定也不会很多,所以镇上这些人说没见过他们,那是再正常不过了。咱们早就应该去下面的农村问问,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的农村早非当年模样,能不能打听出来,那也实在难说的很——”
“没关系,”张静姝见他情绪有些低落,宽慰道:“吴所长不是说了,只要知道这些人的身份,他那边就好办多了,咱们回去告诉他这些人的身份,我看他多半能查得出来。”
“嗯,现在也只能如此了,咱们这就回派出所找他。”
韩宣说着,将照片放进怀里。刚一抬头,只觉得眼前一花,好像有什么人的衣角在船尾拐角处一闪而逝。他心中一惊,来不及思索,三步两步窜了过去。大象和张静姝吓了一跳,连忙也跟了过去。只见韩宣站在船尾,四处张望,甲板上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大象问:
“你干什么?”
“你们刚才往这边看了么?看见什么东西没有?”韩宣问道。两人都摇了摇头,张静姝道:
“没有啊,怎么?你看见什么了?”
“好像有个人!一直在这盯着咱们,我一转头的功夫就没了。”韩宣皱眉道。
“会不会是你看错了?”张静姝问。
“嗯——”韩宣沉吟片刻:“走,咱们去船舱里看看。”。
船舱不算宽敞,里面稀稀拉拉坐着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普通游客,也看不出什么可疑的人。韩宣环顾四周,见最后一排椅子上坐着一位白须飘飘的老大爷,他这位置视野极好,船舱里的情况一目了然。韩宣快步来到他身边,问道:
“大爷,您刚才看见有什么人进来了么?”
“啥!——你说啥——?”老大爷放下拐杖抬头看着他,一脸惊愕。韩宣加大了声音:
“大爷!我问您刚才看见有人进来过么?”
“啥!——你说啥——?”
“刚才有没有人进来过!!!”韩宣扯嗓子大声喊道,由于声音太大,整个船舱的人一起回头,莫名其妙的看向三人。三人一阵尴尬,张静姝脸一红,拉了拉韩宣衣服。那老大爷仍是大声问道:
“啥!你说————”
“行了!你老歇着吧。”韩宣气急,转身拂袖而去。身后却传来老大爷爽朗的声音。
“没人进来过。”
韩宣心里一阵苦笑,和二人回到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