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十一月,连着下了三四日的大雪,到了这一日竟放了晴,总算让端坐金銮殿龙椅上的皇帝少了一桩烦心事。
“让陈嘉树出来见我。”上京城外十里松柏苑,一名姿容美艳的女子立在院中叫嚣,身后跟着两名婢女也是神采飞扬,一副狐假虎威的架势,“陈嘉树,怎么,不敢出来么?”
这时有人掀起棉门帘从屋内出来,是一名身着青衣的丫鬟,“郭姑姑,您不在太后宫里伺候,这大冷天的冒着雪跑这里来做什么,一上来便直呼王妃名讳,有些过分了罢?”
“什么外八路王妃,有皇上太后册封的金册印玺吗?是几品王妃啊?”女子扬眉讥笑了一声,“楼子里出来的贱人还配的王妃这个称呼?”
青衣丫鬟俏脸霎时一沉,朝院中立在一旁唯唯诺诺的丫鬟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个郭玉瑾赶出去?不然惹恼了王妃,等王爷回来,有你们好果子吃。”
“我看谁敢动我,”郭玉瑾也厉声道:“瞎了你们的狗眼,也不看看本官如今已经是朝廷的四品女官。”
青衣丫鬟这才注意到郭玉瑾身上所着乃是绣着云雁的绯色官袍,头上更是簪着花冠,不由冷笑道:“原来是得了天大的好处来咱们这里扬威来了---”
“雪翮,莫要胡言。”屋内传出一个女声,声如清泉却气息稍弱,雪翮忙上前掀起门帘,现在郭玉瑾眼前的是一位扶风弱柳一般的病美人,和上次在太后宫门外跪着的那个那个盛装女子判若两人,只有亮的发光的眼睛证明她仍旧是那个陈嘉树。
郭玉瑾上下打量着她,油然而生一股怒气,即使她病得要死了,脂粉不施,鬓发散乱,清瘦可怜,仍旧美的让她嫉妒。
陈嘉树伸出白的透明的手扶着雪翮的肩膀,朝郭玉瑾轻笑道:“恭喜郭大人高升,不知郭大人驾临寒舍,所为何来?”
“本官来,就是要告诉你两桩喜事。”想到她一会要说的话,要做的事,郭玉瑾得意的简直要笑出声来,“韶华,快扶好你家主子,就怕她喜的闪坏了腰。”随侍陈嘉树一侧的粉衣丫鬟面上闪过为难不忍之色。
许是复仇心切,不待陈嘉树发问便迫不及待的说道:“听说你一直在四处打听你家人的下落,不巧前几****听说了一桩传闻。”
“什么传闻?”陈嘉树心中升腾起不祥之感。
“鄚州白杨镇十年前有一户姓陈的人家,陈家的女儿本来是高高兴兴的出嫁,结果半路被舅父姨母掉包,换成了表妹,这陈家的女儿稀里糊涂就被卖进了青楼,”郭玉瑾说着状若惋惜的咂咂嘴,“可惜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就这么给毁了。”
“后来呢--”陈嘉树紧紧咬住牙根,不肯露出一丝失态。
“后来啊,陈家到归宁这日也不见姑娘回来,陈家的小儿子就跑到新郎家里吵闹着讨要姐姐,结果被人给打死了,陈姑娘的爹爹查清楚真相之后一纸状书将这三家告上了衙门,可惜这衙门的大老爷收了好处,三十杖杀威棒把陈家爹爹也打了半死,抬回去没两日就咽气了。”郭玉瑾像市井的妇人说八卦一般把事情讲的绘声绘色,院中的几个不明就里的粗使小丫鬟都听住了。
雪翮觉得自己被王妃扶着的肩膀都要被攥出几个指甲洞来了,她忍着痛朝郭玉瑾呵斥道:“大清早的跑这里来胡沁什么,别以为你现在是官身我就不敢打你。”
郭玉瑾不以为忤,反而笑意盈盈的说道:“你这丫头,一点都不能体察主人心意,没看见你主人心焦火燎的要听下文么?”
“雪翮,让她接着说。”陈嘉树原本苍白的脸上竟泛出反常的潮红之色,越发让她色如春晓之花,可雪翮却越发忧心。
“虽说陈姑娘的舅父姨母都是狠心人,可陈姑娘的表哥倒是心善,将哭瞎了一只眼的陈家娘亲接回家里照养,只可惜还没养到三个月,这表哥的婆娘和舅母就嫌弃她浪费粮食,一包耗子药送她见了阎王。”郭玉瑾说完之后还洋洋大笑三声,“陈家姑娘,你说本官这个故事讲的好不好啊?”
“不可能,王爷说过白杨镇发大水,我的家人都逃难去了,这才一直找不到。”陈嘉树紧皱眉头断然否定道。
“那是他骗你呢,”郭玉瑾冷笑道:“你若是不信,可去查查户部的档案,看看十年内白杨镇是否发过大水。”
陈嘉树身子晃了晃,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雪翮忙扶着她靠在自己身上,“韶华,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让人把这疯女人赶出去,若是气坏王妃,王爷可饶不了咱们。”
粉衣丫鬟却不理会雪翮的话,反而进屋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出来,“王妃,该喝药了。”
“药什么时候不能喝,”雪翮性急,不禁扬高了声音,“先把郭玉瑾赶出去是正经。”
“这是最后一碗药,喝了王妃就能好了。”韶华执拗的将药碗递至陈嘉树面前。
“没想到太后手下最得意的暗桩韶华竟然会面慈心软,”郭玉瑾说着慢慢走上台阶逼近陈嘉树和雪翮主仆二人,“直接灌下去不就一了百了了?”
“太后?”陈嘉树和雪翮不可置信的看向垂首敛目的韶华,“你是太后的人?”
“对,她就是太后的人,她每日喂你喝的药也不是治病的药,而是要你命的药。”郭玉瑾说着一把推开雪翮,陈嘉树没了雪翮的撑扶,颓然倒在雪地里,一双美目中亮着愤怒的光芒。
“真是一双好眼,即使要死了,还是这么亮。就是因为这双眼睛,他才抛下我,将你纳进府。”郭玉瑾弯下腰来捏住陈嘉树的下巴,“可惜你心爱的男人以后再也看不见这么美丽的眼睛了,把药拿来,你下不了手,我亲自灌。”
“你放开王妃。”雪翮扑过去想抢夺药碗,却被郭玉瑾身边的两个丫鬟制住,本以为只是两个不起眼的小丫鬟,没想到却身负武力,雪翮根本无力挣扎,眼睁睁的看着郭玉瑾双手使力撬开陈嘉树的嘴,将像墨汁一般黑的催命毒药灌进陈嘉树的嘴里。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救王妃?”雪翮挣脱不开钳制,只能朝院子里噤如寒蝉的粗使小丫鬟喝道:“王妃出事,等王爷回来,你们能落下什么好?”
几个小丫鬟听雪翮提起王爷,心头一耸,便要上前救人,却听得郭玉瑾冷笑一声,“还拿王爷说事,都忘了告诉你,王爷回不来了。”
眼见着陈嘉树已被她灌进大半碗毒药,她便将药碗一扔,将一双白净的手在陈嘉树的雪狐大氅上抹了几下,“也罢,留你一刻钟的命,跟你说会话。”
她的手一松,陈嘉树就像软泥一般瘫倒在地上,可那眼睛仍旧亮的发光,“你说清楚,王爷怎么回不来了?”
“都是因为你,王爷出征前在宫门口跪了三个时辰,才求皇上太后答应等他这次得胜归来,就为你正名,将你的名字纳入宗正府,结果在漠北的时候,他急功冒进,误入漠北人的圈套,尸骨无存。”郭玉瑾嘴上说的愤恨不已,眼中却无悲痛之色,可惜陈嘉树心神激荡,根本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郭玉瑾话音刚落,原本被灌下毒药而喉咙火辣辣发烫的陈嘉树突然五脏六腑翻绞起来,喉头涌上腥甜,“你说的都不是真的,景承不会有事。”她一张嘴,便有血丝从嘴角溢出,滴在雪地上,宛如寒梅点点。
“这药起效了,是不是?”郭玉瑾解恨的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这个女人,“喝了七七四十九日,最后一碗药喝下去的时候,便让人面若绛云,因此就唤作绛云。”
“这药最大的特点就是,你越愤怒,死的时候就会越痛苦。”郭玉瑾轻笑一声,声如鬼魅,“就像现在这样,你越恨我,就越痛苦。”
“我不恨你,我恨我姨母舅父,恨太后,他们才是造成我痛苦的始作俑者,”陈嘉树吃力的弯了弯被血沾染因而更加美艳的红唇,“而你不过是一个玩意儿,一个工具,我为什么要恨你。何况,我心爱的男人他爱我。”
郭玉瑾哀叫了一声,蹲下身子掐住陈嘉树的堪堪一握的细嫩脖颈,“可是我恨你,王爷越爱你,我就越恨你,我恨不得让你下地狱。”
陈嘉树感觉郭玉瑾的手越来越紧,她渐渐呼吸困难,生命也在缓慢又急速的流失,恍惚间她仿佛看见玄景承,她的爱人正缓缓向她走来,“景承,等等我。”她轻声呢喃着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