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克拉山的外围就是暄嚣的尘世。在尘世间的一些街巷里,时常流;浪着一位孤独而又落魄的音乐家。音乐家手里原本是捧着铁饭碗的’曾经在一个大型乐团里工作过。他那时以卓越的音乐天赋自傲于世,后来因迷恋外国音乐而被扣上―顶崇洋媚外的帽子,再加上工作中的一次重大失误,最终将铁饭碗给弄丢了。他迷恋外国音乐,完全是生命旅途中一次偶然的机会造成的。那一年,他跟随乐团去欧洲巡回演出,一个流传在音乐界的故事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据说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有一位未知名的作曲家创作了一首未知名的乐曲。凡听过这首乐曲的人,都在一月内好端端地离开了人世,无一幸免。他起初觉得难以置信,可后来在一位友人的带领下参观了一些死者的坟墓,便不得不相信了。在一种探密心理的驱使下,他走访了好几位唱片收藏家,结果发现那首神奇的乐曲早已绝传。有一位收藏家诡秘地告诉他,要想得到这种唱片就得去挖坟掘墓,因为许多年前有个传教士为音乐殉难以后,家人遵照遗嘱将他生前听过的那张唱片做了陪葬品。唱片是装在一个密闭的塑料盒内的,肯定还没有腐烂。收藏家说,只要他肯出钱,唱片还是可以弄到手的。就这样,音乐家动用了自己的全部积蓄,还欠了一千多元的债务,才得到了那件神奇之物。回国后,他勒紧裤腰带过了三年紧巴巴的日子,才将债务还清。那一天,他写好了遗书,然后将自己封闭在一间阴暗的密室里听那张唱片。唱片里的乐曲果然与众不同,确有一种夺人魂魄的魅力。音乐家一连听了十几遍,他的精神就被那种无形的旋律彻底征服。他觉得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音乐,但似乎又跟现实世界里的人和事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一点也不感到后悔,认为能听到这种音乐的人,死了也是幸运的。人嘛,总归是要死的,就算多活五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在历史的长河里也只是一瞬。能在一种绝妙的音乐中好端端地归去,不知要省去多大的麻烦。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等死。可一个月以后,奇迹出现了,音乐家居然连死神的影子也没见着。这样―种结局让他啼笑皆非。他想,也许是因为唱片在地下埋得久了,原有的魔力巳被土壤吸收,于是也就失去了杀伤的功效。但凭借在音乐方面的高深造诣,他断定那张唱片绝对不会是赝品。,打那以后,音乐家就同西方音乐结下了不解之缘。那张唱片虽然没能夺走他的性命,却也给他带来了一连串的厄运。那是一个政治挂帅的时代,单位上动不动就要开会,一开会就得找点东西来批判。他整日里沉湎于那些外国的东西,似乎外国的月亮也比中国的圆,怎么能不挨批呢。他自然就成了大会小会批判的重点。有时候,他还得挖空心思地写检查,一写就是一个通宵。可批判归批判,检查归检査,他对西方音乐的迷恋始终是执着的。不久以后他又遇到了更大的麻烦。那天下午,刚开完批判会,就有一个文化单位邀请他去教《国际歌》。由于疲劳过度,再加上抚琴分散了注意力,他的大脑一时出现了空白,平时唱得滚瓜烂熟的一段歌词,到了最后一句就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他又不想半途中停下来,便下意识地随口溜了一句,没想到就溜出个祸端来。那本来是一段很豪迈的歌词: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一旦把它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这样精辟的歌词,再加上雄浑而悲壮的旋律,总让人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振奋。可他唱错了一句,就使整段歌词都彻底变了味儿: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兽。吃尽了我们的血肉。一旦把它们消灭干净。我们就变成毒蛇猛兽。
歌词一出口,他倏地就想起了原来的歌词,立马就进行纠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有几个嗅觉敏锐的人早已作出反应,说这不是反动话吗?这位音乐家很快就受到严厉的审查。审查结果认定,这是一种有预谋的反革命行为,就算他不是故意唱错的,这种反动思想也肯定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了,要不然,怎么会随口唱出来呢。由于二罪并发,他被判处一年半劳动改造,公职也顺便被剥夺了。
现在,这位不幸的音乐家正背着一架手风琴流浪四方。贫困潦倒的生活消磨了他原有的才气,使他的演奏水平渐渐地滑向低谷。他在街头卖艺时,听众总是连一分钟也耐不下去就离他而去,所以他几乎沦落到了乞讨的田地。他本来也曾有过一次恢复公职的机会,可那时他已闲散成性,不想再受别人管束,于是也就没去争取。等沦落成现在的样子,他后悔也来不及了。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有一次,他在巴古克拉山下的一个镇子里拉手风琴时,一位俊俏的姑娘竟奇迹般地听了一首完整的乐曲,并且爽快地投给他一元钱。那姑娘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光景,天庭上长着一粒醒目的黑痣。她的举止端庄而文雅,使受惯了冷落的音乐家险些变得疯狂起来,可当他用感激和期待的目光盯着她,请她对所听的音乐谈一点感想的时候,姑娘的一句话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和沮丧。姑娘说他要是在巴古克拉山上拉手风琴,一定会把狼吓跑的。音乐家好像冷不防被人泼了一瓢凉水,。下子就从头凉到了脚。姑娘走后他便收了摊子,沿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寂寞地向前走着。当巴古克拉山巍蛾的群峰猛然间闯入他的视野时,一个有悖常理的念头渐渐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他想真的去山上拉一次手风琴,看看是不是真能将狼吓跑,如果吓不跑狼,被狼吃掉也算是有了个归宿,省得成夫四处流浪。
就在老尼姑十九岁的那年春天,当五颜六色的山花在枝头上烂漫的时候,这位流浪音乐家背着手风琴徒步来到巴古克拉山上。那是一个充满命运的时刻。山坡上,大片的林野中,季节的熏风像溪水一样缓缓流过,一草一木都闪烁着超脱的灵气。他没有遇见想象中的狼。事实上,巴古克拉山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狼,连只狐狸也不曾有过,地面上最大的动物应该算是松鼠了。不过他的琴声确实惊飞了树梢上许多啁啾的鸟儿,也惊飞了蹲在山石上歇脚的一只信天翁。音乐家寻着信天翁翱翔的路线向前摸索,就发现了老和尚坐化的洞穴。老和尚的衣服早已风化,但赤条条的肌体依旧焕发着神奇的活力。在他身上甚至可以看见蚊虫叮咬后肿起来的红红的包。音乐家还以为老和尚在那里打坐练功呢,可连叫数声没有回应,走进去端详了老半天,才知道是一具尸体。他惊呆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尸体呢?即便是刚刚离开人世的人,也不会这么颜面如生,更何况从罩在身上的尘埃来看,他已经离去很久了。可尘埃却罩不住生命的光芒,如果将它搬到外面的阳光底下,一定会晒出些汗珠的。他诚惶诚恐地走出这神秘的佛洞,刻写在石壁上的几行小字这才跃入他的眼帘:
山堂静夜坐无言,寂寂寥寥本自然。何事西风动林野,一声寒雁唳长天。
音乐家一口气读完,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诗的内涵,就发现了不远处老尼姑打坐的洞穴。他径直走过去向里面窥探,还以为又碰上一具尸体了呢,可蹲在洞口细看,才注意到她的手指不停地数着一串佛珠,嘴唇也在轻微地活动。洞外的石壁上也刻写着一首小诗,字体比刚才那首略显得工整一些:
音乐家一边陶醉于淳深远的意境,一边期待着洞里的人倏地睁开眼睛。这当儿,一阵凉爽的山风从南面吹来,不断地掀动着老尼姑那蓬乱的长发,却始终没能掀开她微合的眼帘。音乐家便蹑着脚悄悄摸进洞去,这才听见她在翻来覆去念诵同一句经文:
嗡巴札尔萨垛畔嗡巴札尔萨垛呼嗡巴札尔萨垛畔嗡巴札尔萨垛呼
老尼姑没有剃过度,更没有做过美发之类的修饰,在音乐家眼里,她俨然是一个纯自然的野人。这样的野人只有在童话王国里才能见到。音乐家虽然才华横溢,但毕竟还是肉眼凡胎,他不会想到一个尚未开化的躯壳居然能容得下无边的智慧。音乐家好奇地盘坐在老尼姑面前,足足等了半个钟头,她依旧念诵着那句单调的经文。他只好冒昧地惊动了她:“仙人,实在对不起,叨扰你了。”
老尼姑停止了念诵,半晌,才慢慢地睁开眼睛。那是一双从未见过茫茫人海的眼睛。当记忆中的第二个人蓦地闯入视野时,那双眼睛里竟然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惊恐或羞涩之类的神色。老尼姑以最平静的神态看着音乐家,仿佛看到的只是一株再普通不过的山树。音乐家诚惶诚恐地说:“我是到这山上来旅游的,能见到你这样的隐士真是三生有幸。我想请教一下,你刚才诵的是什么经,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呢?”
老尼姑独自隐居已有四年之久,以至于对人类的语言感到那样的陌生。音乐家将自己的话重复了好几遍她才有所领悟,于是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一诵金刚炉一垛一心一咒,若诵一念——四十万一遍,则破一根本誓一言罪,亦一能——清一一净-也,
交谈的场面一开始显得异常沉闷,两人之间似乎不存在什么共同点,因为他们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不同的世界自然会产生不同的意识形态。音乐家的好奇与执着,最终还是打开并逐步破解了老尼姑骨子里的语言密码。大约一个钟头以后,老尼姑的吐字渐渐地连贯起来,谈话也就显得融洽了一些。音乐家主动做了自我介绍,说他是搞音乐的。老尼姑也开始主动地提出问题了。老尼姑问音乐是什么颜色的。音乐家说音乐没有颜色。老尼姑又问音乐是个什么形状,是不是可以吃的,因为她知道凡间的人是很讲究吃的。音乐家说音乐没有形状,也不能吃,只是用耳朵听的。音乐家指了指洞口外面的那一株山樱桃树,又说:“你听见树上的鸟叫了吗。鸟的叫声没有颜色和形状,也不能吃,只能用耳朵去听。”
老尼姑会意地摇摇头,这种不协调的肢体语言使她看上去如同一位地地道道的保加利亚公民。音乐家说你懂了吗。老尼姑说懂了。音乐家做了个点头的动作说,懂了就应该点头,不懂才能摇头呢。老尼姑这才机械地点点头,说师父在世时已经教过她了,只是很久不用这些动作,她全给遗忘了。音乐家取下背上的手风琴,说这东西跟鸟一样,能发出声音,它发出的声音就叫音乐。老尼姑这才显得也有些好奇,问音乐是不是跟鸟叫一样好听。音乐家说:“我这就拉给你听,听完你就明白了。”
音乐家摆开架势,就开始演奏几部欧洲大型声乐作品的主题曲。首先奏响的是莫扎特的《安魂曲》。这是一部典型的宗教乐曲,但也体现了作者鲜明的人道主义倾向。事实上,莫扎特还没有写完这部作品就辞世了,剩余部分由他的学生周斯玛耶尔完成。乐曲的创作虽经过了两人之手,但却流畅贯通,浑然天成,一不出任何人工打造的痕迹。作品表达了对命运的无奈,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跌岩起伏的旋律带着老尼姑很快就走进一个全新的世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风琴,忘我地聆听着,仿佛又听到了来自天外的袅袅圣音。那一刻,在重峦叠嶂的巴古克拉山上,西方的基督教和东方的佛教进行了一次最有力的碰撞。事实上,人类对灵性世界的向往多半是相通的。无论居住在地球的哪个角落,他们都沐浴着同一抹阳光。无论是西方的耶和华,还是东方的如来,无论是东方的观音,还是西方的圣母玛丽亚,都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们仿佛居住在同一片天空里,用不同的音符传达着共同的智慧之声。
老尼姑做梦也想不到,尘世间竟会有如此美妙的声音。音乐家也终于在碌碌无为的困境中寻觅到有生以来的第一位知音。激动和喜悦交织在一起,唤醒了在他体内沉睡多年的灵感,所有的艺术细胞都从休眠的状态中同时复活,一瞬间释放出最大限度的潜能。老尼姑一口气听完《安魂曲》后,仍觉得意犹未尽。音乐家也从她如痴如醉的神态中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自信与满足,于是又接着演奏了巴赫的《马太受难乐》,贝多芬的《田园第六交响乐》和舒柏特的《流浪者幻想曲》。时光在欢快而又深沉的气氛中悄悄地流逝着,不知不觉中,晚霞巳经映红了洞口那株摇曳多姿的山樱桃树。树上的鸟儿们仍然显得很激动,七嘴八舌还在谈论着眼前出现的新情况。老尼姑即兴翻译了几句婉转的鸟语,这让音乐家感到妙趣横生。她说平日的这个时候,鸟儿们应该归巢了,今天因为遇上了山外来客,才在树上多呆了一会儿。鸟儿们最初看见音乐家时,还以为他背的是一颗重磅炸弹,于是便一哄而散,是悦耳的音乐将它们再次吸引到树上来的。看着即将走进夜幕的山楼桃树,再回头看看石壁上的五言诗,音乐家蓦地产生了一种天造地设的感觉。音乐家问:“那石壁上的诗是你写的吧?”
“那是我从经书里读来的,”老尼姑说,“读来觉得甚合我意,就顺手刻下了。”
“那首诗的作者,一定是个道行高深的人。”音乐家说。
“是的。”老尼姑说,“昔日龙牙和尚跟李文会论法,龙牙和尚即兴而颂,就有了那首诗。”
鸟儿们随晚霞一起散去以后,音乐家便拿出随身携带的面包和水壶,邀请老尼姑与他共进晚餐。老尼姑已经多年没吃食物了,但在音乐家的再三劝说下,还是象征性地品尝了一点。这时候,面对着那几卷发黄的经书,音乐家忽然觉得有一连串的问题需要请教。于是,他毕恭毕敬地说:“你天天参禅诵经,那么,能不能告诉我,经到底是什么东西,也就像我告诉你,音乐是什么东西一样。”
“经者,径也,”老尼姑指着洞口前的一条小径说,“也就是,从此岸到彼岸的路径。”
“那么,此岸在哪儿,”音乐家问,“彼岸又在哪儿呢?”
“此岸者,乃众生作业受苦,生死轮回之地。”老尼姑说,“彼岸者,乃诸佛菩萨究竟超脱,清净安乐之地。”
老尼姑顿了顿又说:“凡夫即此岸,佛道即彼岸。比如说,你此时所处的位置,便是此岸,我所处的位置,便在彼岸的附近。彼岸也叫菩提岸,梵语中的波罗蜜,即此谓也。波罗蜜,你可知道?”
她说着,便用手指在地上写下一个梵文单词,音乐家觉得有些眼熟,但不知在哪儿见过,更不知道它就是彼岸的意思。他也曾涉猎过一些与宗教有关的文字,但仅仅是皮毛而已,老尼姑精辟的解释使他豁然开朗,犹如在黑色的大海上,一叶迷航的孤舟忽然遇上了一座孤零零的灯塔。不消片刻,他又提出了一个与现实有关的问题:“那么,敢问仙人,旁边的洞子里,那是什么人,是刚去世的吧。”
“那便是我的师父。”老尼姑说,“他已坐化多年了。”
“那他的遗体,为什么,还是那么完好?”音乐家问。
“你们凡间的人,寂灭后,遗体是不是转瞬就要烂掉?”老尼姑反问道。
“应该说,过几天就会烂掉。”音乐家说。
“为什么会烂掉?”老尼姑又问。
“那是自然的法则。”音乐家说。
“佛界也有法则。”老尼姑说,“我师父的遗体不会烂掉,便是佛界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