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顾斯德再次小心翼翼的开口。
“真该死,怎么又歪了!”寐源子照照镜子,咔嚓一声将装着口脂的小盒子扔在桌子上。
“蕾瑟尔?”顾斯德只好又一次耐着性子问道。
“嗯,你说。”寐源子懒洋洋的靠在沙发背上,脸上鲜艳的妆容看起来格外刺眼。
“你这么长时间都去哪里了?”
“怎么了?”寐源子瞥了她一眼,“不管我这段时间到底去哪了,我不还是活着回来了?如你所见,我又没死在外面。”
顾斯德扭头看着别处,不再说话。
寐源子坐直身子,拍拍顾斯德的肩膀说:“好了~我当然知道你担心我,可是我回来了这就是好事对不对?”
顾斯德无奈的笑了笑:“至少以前你想我的时候那种无休无止的感觉,我也知道了。”
“算我对不起你。”寐源子低声叹了口气,“可是你老是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用呢。”
“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顾斯德声音有些变调,“我去问杜埃斯先生,他说就连他都没见过你!”
“呃?!”寐源子一双画着红色的眼妆的大眼睛惊奇的一闪,“你等等,你叫他什么?杜埃斯?你什么时候开始叫他名字不叫姓了?天哪你们的关系既然已经好到这种程度了?”
“好吧……是斯普瑞特先生。”顾斯德擦擦脸上的冷汗,“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呵呵,你想接近他?估计是没门了,他对那个小傻蛋很感兴趣呢。”寐源子说着又拿起那盒颜色鲜红的口脂,悠闲的抹在嘴上。
顾斯德想了想,问道:“你是说那个叫阿卡莫斯的怪物?”
“如果你当着杜埃斯的面说那个小丫头是个怪物,他会很不高兴的。而且我发现你好像只喜欢称呼别人的名字,你应该知道阿卡莫斯姓海尼斯吧?”寐源子对着镜子抿了抿嘴唇,满意的说:“不错,终于是抹对了。”
看着她涂得鲜艳无比的红唇,顾斯德想起应该说正事,她揉揉眉心说:“请回答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顾斯德真的有点不耐烦了,她只觉得寐源子脸上浓重的妆容异常刺眼------如果是一个身份正经的人,她绝不会使用胭脂,更不会涂抹的那么多,虽然她是个恶魔女子,但她觉得自己的审美观还是和人类很接近的。(中世纪时期,一般以自然之美为荣,颜色艳丽,起装饰作用的胭脂、口脂一类的化妆品一般都是风月女子使用,有些家庭甚至因为女子使用此类物品而与之关系决裂)
寐源子的眼神一瞬间暗淡下去:“对不起,我不想说。”
她的皮肤苍白的吓人,除了指尖和关节处,其他地方都是石膏一样毫无血色,就连额头上头发的阴影都是灰色,整个人看上去诡异而又不真实。
“如果我一定要听呢?”顾斯德的语气温柔下来。
她说的是实话,她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一个终日蜷缩在黑暗中的的,原本是个比自己还要胆小的恶魔,为什么会失踪,再次出现时据然变成了这样一个放荡不羁,性格火辣的女子,而且一个恶魔竟沦落到了人间的风月场上,好像还是甘愿将自己变成一个玩物。
“那你真的愿意听的话,我就说好了。”寐源子身上一切刚才还高高在上的火焰都熄灭了,此时的她好像一只受伤的豹子一样缩在沙发上,“你可以把这个当故事听。”
顾斯德微微点了点头。
你以前见过我,所以你应该知道我是个胆小鬼。
没办法,当时我除了见过你两次,见过杜埃斯一次,我就谁都没见过了……甚至连自己的其他族亲也没见过。
你去找我的时候有没有感到过害怕呢?那么广阔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我一个人,我在那里实在是太孤独,太渺小了。
我知道我在我们的家族中是很重要的存在,但是我理解不了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囚禁我,把我关在浓浓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每天都有人伺候我,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们仿佛是空气中飘过去的某种气味,你明明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可你无论如何也抓不住、看不见他们。
好歹他们也是我的侍从,于是我实在觉得无聊的时候就会和他们说说话,问他们一些可笑的问题,但全部时候都是我在自言自语,根本没有人搭理我,连自己的笑声听起来都是可笑的------我想,如果你是我,一定会觉得自己也是非常可怜的。
不过有一种时候他们肯定会做出反应------那就是我说我要逃跑,并且真的付诸行动的时候。
我觉得这种游戏非常有意思------至少他们会在我装作疯狂的跑出去时毫不留情的把我给抓回来。对于这个,本来,我是乐此不疲的,可时间一长,我也厌倦了,逃跑的游戏玩着玩着也就变成了真的,我真的有了逃出这个黑暗世界的想法,我一次比一次努力,可是这群家伙总是一次又一次的让我的逃跑计划变成泡影!真他妈的讨厌!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终于有一天,我成功了,我杀了他们,全部都杀了。
呵,至于过程,你就不要问我了,当时的我,也许本来就是个疯子,哪里还能记住什么零碎。
他们死的时候,我也如愿以偿,看清了他们的脸,他们长得都很漂亮,至少在人类的审美观中是这样。可你没有看过他们的表情,那么美丽的脸,却那么冰冷麻木,我仔仔细细端详着他们,这些面孔在死亡的苍白之下就像被抽走灵魂的木偶,我找不到任何带有情感色彩的东西,就连感受死亡时的惊恐都看不见。
一群乏味的东西,不过想想他们以前至少还是伺候过我的,我还是稍稍替他们难过了一会儿。
不过,我没有花时间哀悼他们,我的脑袋里只剩下了逃跑的愿望。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长时间,也不清楚我到底是朝着那个方向走的,只知道自己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在前方看到了一丝红色。
我以为那一定是血海这类黏糊糊的、恶心的东西,我想错了,那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太阳,我看见的,是日出的时候。
我看着那束光由红色变成金色,我的目标也由一个小小的光点变成了一个明亮的刺眼的光团。
然后,我就走过去,穿过那个通向外面世界的大门……
回过神来,我已经站在一片树林里,阳光被树叶分割成细碎的金子,零零散散的铺在地上。而我来时的那个出口,已经不见踪影。
就这样,我来到了人的世界。
不过呢,我要伪装一下,免得被别人发现了。
于是我改变了一个富商的记忆,让他一直以为我是他的女儿,因为生意上的事儿举家搬到这里。
在人的世界里感觉真是不错,我以一个小女孩的身份混在街上一群小孩子中间,虽然我不是那个领头的,但我是最厉害的之一,我似乎是那群小女孩里脾气最坏的一个。
当时几个孩子拉帮结伙的,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上街打架,不过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
呵,回想一下,貌似那段时间,脸上经常挂彩,就像经常有个猫在脸上跑过去似的。
在这里生活真的很快乐,虽然每天都有必须做的事情,但是每天都不一样。真是后悔干嘛不早点出来,活该白在那个鬼地方寂寞了那么久。
不过,我变的开始不那么坏了,因为我发现我的那些朋友们,都在变化着。
我也发生了一些变化,“长”成一个少女的样子,经常有人会称赞我的长相,除了一个人之外。
那个人是以前总和我打架的一个坏小子,别人说我长得好看的时候,他就会唱反调,说我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在我脸上挑出一大堆毛病不过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靠近我,我们两个人总会单独在一起。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干过什么,只是当时我有点不理解他为什么一高兴就就会亲我的嘴巴。
有时候他会带我一起到郊外爬树,爬到一棵很高很粗的大树上去,随便找一条粗一些的树枝坐在上面,看着远处教堂尖尖的屋顶,被水渠分成一块一块的农田。有时教堂会敲钟,钟声在空气中激荡起透明的涟漪,把一切都给洗干净了……我们就这样一声不吭的坐在树枝上听着,那种感觉很神圣,在那个冰冷黑暗的世界,这是从来都没有的事。
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了,没有冰冷的修饰,没有做作的拘束,一切都和谐的无法用语言表达。
后来有一天,我和那个男孩一起去河边玩,他拿着一块面包随手揪下一些,扔到河里喂鱼,半天了都不看我一眼。
我也没在意就在他旁边呆着,看他一脸无聊。
过了许久,他终于说话了:“蕾瑟尔,我对你已经够明显了吧。”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敷衍了一句。
“你既然知道,你就应该理解。”他说。
“知道什么?”我虽然打架十分顺手,但是理解人类的感情我也只能是个蠢货。
“你是真笨吗?”他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如果是一般的朋友,他会随随便便就亲你的嘴巴么?”
好像确实没见过。
“那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我问他。
“我……”他虽然还是看着我,但是我知道他很不好意思。
“喜欢你可以吗?”
我并没有回答他,我记得当时我一句话都没有说 ,直接转过身走人了。我也忘了注意他是什么表情。
回到家里,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自己,镜子上的倒影有着亚麻色的卷发,苍白得就像石膏一样的皮肤,细长的身材,还有……猫一样变成一条黑色缝隙的瞳孔,随着光的变化而大小不定的收缩着。
我害怕了。
我在这个世界与他们融合得非常完美,但我时时刻刻都记得,我是个恶魔,一个即使在淋漓的鲜血之中浸泡也不会感到恐惧的怪物。
我也许可以安慰自己,人类的寿命,大多数连一百年都达不到。
只有短短的一百年罢了。
我没有自欺欺人的习惯,我的自我安慰是真的。
我在家里憋了好几天,最后我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朋友们见到我都纷纷和我开玩笑:“你是不是脑子被猪吃了,他喜欢你你都看不出来?”
虽然他们是在取笑我,但我没有生气,只是一个人在街上无所事事的乱逛,走着走着不知怎得就遇见他了,我们又像原来一样,一起散步,一起聊天,一起来到经常去的地方。
“过几年的话……如果结婚就好了。”我听见他小声说。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说出口:“那有什么不行的,结婚就结婚呗。”
“你说什么?”他转过头惊奇地看着我,“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不过别忘了,上次可是你说喜欢我的。”在当时我的概念里,喜欢就在一起,这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种想法是有多可笑,我也知道了当时我随口答应下来,原来是一件很轻浮的事,不过他似乎并不觉得我这样有什么不妥之处,反正当时他是挺高兴的,甚至和我说,几年以后一定要实现这个约定。
我看着他快乐的样子,自己也开心起来。呵呵,快乐是会传染的不是吗?
可是,这个平和小镇上的居民谁也没想到,一种天灾正慢慢的逼近这里------大死亡。(旧时欧洲人将黑死病成为大死亡,黑死病是现代学者的叫法)
忘了和你说,这鬼东西,比“快乐”这玩意儿传播的速度,可快多了。
大死亡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席卷了这个地区,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死去,人们感到恐惧,却无从下手。
我想你应该知道大死亡是什么,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
那天我和几个朋友回来的时候,有个孩子找到我们,说要给我们看样东西,她把我们带到一个小巷子里,掀开了覆盖在脖子上的衣服。
我们看见,她的脖子后面,有一个发黑的脓包,慢慢的向外渗出血污。
“你们看见什么了?”她问道。
“一个脓包,大约有半个拳头那么大。”我说。
“我觉得无所谓吧。”她用领子挡住那里说,“我妈妈会让带着奇怪面具的医生过来的,虽然放血确实很疼,至少也比死了好吧。”(当时十四世纪黑死病流行的时候,医生会带着鸟形面具给病人治病,面具里一般会有药物填充)
于是她就继续和我们在一起呆着,回家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始说胡话,脖子后面那个脓包开始大量出血,最后,她……躺在了路边的水沟里,再也没有起来,红褐色的脏水溅了一身。想想真是可惜,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死去的时候,距离那句“我妈妈会叫医生”还不到半个小时。
我们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她的家人时,只有她妈妈象征性干巴巴的哭了几声,她爸爸只是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她弟弟也染上了这种可怖的瘟症。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悲哀是一种稀有或重要的东西失去时所带来的表现,可如果这种失去人人都有且在任何人那里都是司空见惯,大家也就麻木了,也就没什么好难过的。
我的“父母”也是对这场瘟疫感到恐惧的人的一员,他们带着我,开始向更远的地方逃去,可惜的是他们也没能幸免于难,全都死在了路上。
我又重新回到了孤独中。
还好对于一个恶魔来说,找到回去的路并不难。
回去的路上,我看见大量的尸体,有的小城甚至死的干干净净,一些狗来到乱葬岗旁边嗅了嗅,走开了。还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像刚才我说的那个孩子一样,倒在路边咽气了。
很快回到了那个小镇,我几乎认不出这是以前那个安宁的地方,这里也到处都是随便堆积起来的人或畜生的尸体,我在这些乱坟岗里看见了熟悉的面孔,都是以前的一些朋友,我有点害怕,可是我还是看见了最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我看见那个男孩躺在尸体堆旁边,脸上的颜色就像因为变质而发灰的面粉,指尖是紫黑色,在他模糊的瞳孔里我看见了感受死亡时的恐惧与绝望;蛆虫从他头发里爬出来,不知道是从别的尸体上爬过来的,还是他自己死了这么多天因腐烂而长出的,他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我知道这肯定是他死在路边,有人看见了,随手拖走的。
我的心脏就像被瘟疫吞噬了一样,痛苦的抽搐起来。
曾经吻过我的双唇,水花一样美好的双唇,还有烟晶般漂亮的灰色眼睛,和我一样的卷曲的头发,有时候会突然窜起来的孩子气,还有以前一起大笑的声音,正随着他僵硬的肉体慢慢腐烂,任凭野狗糟蹋它们,任凭蛆虫咀嚼它们。
可是我甚至没有打算将剩下的什么东西留下来,我害怕残留也会朽坏,最后,只剩下绝望。
后来我打算离开,离开之前我在这里又逛了一圈,还有几个活着的人,有的我还认识,他们像灰暗的幽灵一样绻缩在角落里。看见我,他们很惊奇的露出笑容,似乎惊讶于原来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活着的人,当然他们只是笑笑,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刚才的麻木。我在他们的眼睛里看见了熟悉的眼神------和曾经那个黑暗的世界里“他们”的眼神是如此出奇的相似。那种战栗的感觉,我想你永远体会不到。我就这样去了更远的地方,到了大死亡没能到达的地方。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有过朋友,有过知己,可人类的寿命毕竟是有限的,我只能不停地经历生离死别的痛苦,我不想这样,可我无可奈何。
直到后来,我听见一个交际花和她朋友的对话,她说,如果不是这张漂亮的脸,有几个人会在乎自己呢?
这就是交际花的命运吧。
没有实心实意的感情,就不会有分别的痛苦,这不就是我想要的吗,于是,我就去当了交际花。
而且你知道吗,我很“受欢迎”呢。
就像现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