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枝。且说红拂女在老妇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便辞别老妇，又骑上大黑马，到山那边的大草原上寻找驼铃公主去了。那草原真是大极了，极目远眺，芳草连天，无边无际。阵风吹过，风吹草伏如波滚滚涛涛向天际掀去。前几前随唐使途经楼兰古城时，曾在城头远远望见看见一大群豺狼狮虎豹在城西郊丛林深处没命地狂吼先后飞奔而过，片刻过后，忽听一声怪兽雷鸣似的长啸又远远传来，但见一头金毛猱猊随后追踪而至；狻猊者是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猛兽，样子长得像狮子，如龙猫，巨头、短足、眼如铜铃、血盆大口、长鬣，圆腹，可食豺狼虎豹、啮熊罴;上击飞鹰，下海敢
搏蛟龙；能日行万里，夜走八千；老虎号称“百兽之王”，狻猊却是兽中“王中王”。这时草原上却看不见一个帐蓬，一只牛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一缕炊烟。除了阵阵拂来的带有春意的微风，整个草原就只剩下一片空旷和死寂。红拂女立马高坡，真不知如何纵马才好。伫立片刻，她只好拨转马头，沿着山脚，顺着草原边际向西行去。她一边走，一边不住地向草原深处眺望，多么希望看见帐蓬，找到人烟，哪怕仅仅只发现一两只走失的羊羔也好。可整整一天过去了，却连一点人迹也未发现。眼看圆圆的如灯笼般的太阳已经落进草原，一片巨大的阴影，正在山后渐渐伸展过来。红拂女急待找个
可以遮风蔽露的地方，度过这漫漫的长夜；可在这茫茫荒野之中，哪儿是自己的栖身之所呢？几个月来，自己出生入死，茹苦含辛，迢迢数千里，奔波到草原，难道草原也容不下她这漂流天涯的苦命人？难道怀抱中嗷嗷待哺的孩子，也得陪伴自己露宿荒原？！此时此刻，一种难以抑制的孤独之感，又隐隐袭上心来。她真想大哭一场，把自己满腹的辛酸、满腔的苦水，向着这空旷浩瀚的草原，痛痛快快地倾诉出来！
一钩新月从草原边际升起来，月光如水般流泻到山脚；红拂女无可奈何，只好信马由缰，一任大黑马漫无目的地去颠簸，去闯荡，她打算就这样骑在马上，走到天亮，去到天涯！大黑马行着行着，却离了草原，径向紧靠山脚的一片密林走去。红拂女突然发现，一条似乎被人披斩出来的小路从密林边上伸展过来。她正感惊奇间，大黑马发出一声长嘶，不等她驱使，便驮着她一路小跑，沿着小路往密林穿去。红拂女的心突然紧缩起来，她真感动有些神秘莫测了。她一咬唇，也不管是凶是吉，是危是安，只凝神察看着周围动静，一任大黑马行去。大黑马穿过密林，来到一处崖壁，它一直将红拂女带到一处洞口，还不肯停蹄。红拂女急忙下马，小心翼翼地进到洞内，发现洞内异常宽阔，地下也十分干燥。她借着洞口透进来的月光察看四周，只见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松针上还留有几张看上去似未被带走的牛皮垫席。洞角放有瓦罐瓦钵、干柴火种，以及麦粉、牛肉干等食物。红拂女从洞内的情景看出，有一帮人常来这洞里落脚，他们是为躲避暴风雨的牧民？还是逃避追捕的流犯？她不得而知。红拂女正疑惑间，那大黑马己自顾自走进洞来，经过红拂女身旁，一溜小跑，径直朝地上的牛皮垫席走去。只见它竖起耳朵，不住地刨着前蹄，在牛皮垫席上一阵猛嗅，继而用它那湿润的唇掀起垫席一角--红拂女看得真切，那下面露出了一件白色衣衫。她猛然一惊，赶忙跳过去，一把抓起衣衫，却是一件围大肩宽的唐衫。她顿觉全身的热血都潮上脸来：这正是她在王庄和李药师、虬髯客风尘三剑侠相处的那夜，李药师贴身穿着的那件紧衫！而今虽然己旧损不堪，双肩两袖也己撕裂磨破，可是，这曾浸透了他的血汗，溶进了自己的爱怜的衣物，却使她过目难忘。红拂女情不自禁地捧起紧衫，将它紧紧贴在自己的腮边，不住地轻轻呼唤着那个曾令她颤动和羞涩的名字。她那久己木然了的心，又充满蜜意，荡起柔情。
红拂女不再感到孤独，也不再有任何戒惧，尽管这是个阴暗而幽荒的洞穴，她却有如回到自己家里一般，感到是那样的自由自在。她从行囊里取出貂裘披风，坐到李药师长卧过的那张牛皮垫席上，这才又把她的全部怜爱送给女儿银瓶上，让女儿吮足了她的奶汁，又在她的轻轻抚拍下，甜甜地睡去。红拂女盖着貂裘，怀抱着女儿，贴卧在那张牛皮席上，那股她熟悉的带有马革和草原气息的汗味又沁入她的心头。这汗味曾在草原上的军营帐蓬里使她感到惊喜和颤抖，曾在王庄的小屋中使她感到倾倒和迷醉，而今在她心里激起的，却是带涩的回味，难禁的怅惘，最深沉的怀念。红拂女就在这回味与怀念中，不觉又想起她被换失在祁连山中的儿子，她那已经劳瘁的身心，又在受着痛苦的煎熬，以致使得她在黑暗中久久张着眼，直至天快亮时方才朦朦睡去。红拂女朦胧中，忽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睁眼一看，原来是大黑马不知何时己来到身边，正用鼻不停地嗅着她身下的牛皮垫席。红拂女这才注意到：昨夜只顾自己的狂喜、兴奋，竟致忘记给大黑马卸下鞍来，使她在劳累奔驰一天之后，也没得到片刻的轻松。她注视着这匹跟随她征战数年、行程己达数十万里的大黑马，刚刚结束了的那些穿涧越谷，跋山涉水，餐风宿露，相依为命的情景又历历出现在眼前。即使昨日，自己己心灰意冷，走投无路，也正是大黑马驮载着她，找到了亲人的踪迹。红拂女忽然想起古书上载有的“老马识途”的典故，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把马头揽偎在怀里，轻轻地抚拍着，似乎要把自己满怀的深情、敬意和歉疚，在这轻轻的抚拍中传达给心爱的座骑。
晨曦己透进密林，穿过洞口，映照在斑驳的崖壁上。草原的早晨尽管还是春寒料峭，红拂女置身在弥漫着亲人气息的氛围中，却感到暖意无限。马上又要起程了，她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收拾好行囊，然后，慢慢退到洞边，背壁而立，轻轻地闭上眼帘，一动也不动。她似乎要把洞里的一切默记在心，又好像是在心里向这一切默默地告别，万般滋味，萦聚在心头，红拂女怎么也辨不清，理不顺。当她再次睁开眼来，环顾四周的时候，眼光蓦然停留在李药师那件唐衫上。紧衫肩头上和破洞张开着，一看到它，红拂女又想起他那深邃而略带嘲讽的眼神，俊雅洒脱的大将风度，顿时，一丝惭愧和自责袭上心来。她连忙解开行囊，取出针线，坐回到那张牛皮垫席上，一针一线地补缀起来。补着补着，她的心好似被这长长的线牵到了忙于军旅而东征西讨李药师的身上，可是前路茫茫，人在何方？她又感到茫然了。
红拂女走出洞来，太阳已经升起一树高了，整个草原上覆盖着一层如丝绸般的蒙蒙的薄雾，薄雾升腾着，流动着，隐树遮峦，半空中似乎有城郭及仙人、天马、天河时隐时现，虚幻缥缈（这或许是草原大漠时常出现的“海市蜃楼”）。她又跨上大黑马，沿着山脚继续向西行去。渐渐地，雾散了，天开了，虚幻中的影像瞬间消逝了，正前方出现了一道城门般的断崖洞口。她顿感到全身一震，眼光定定地盯住那个洞口，往事如烟，在一瞬间全都袭上心来：那正是三年多前隋亡之际她在草坪上与李药师、虬髯客练剑后，信步来到那儿偷窥李药师率一班绿林汉送虬髯客起程的地方！红拂女不由自主地催动黑马，沿着山脚那条熟悉的小径，快速向洞口奔去。她倚马洞口，回首俯望，但见洞旁有一条小路蜿蜒伸向半山腰那片苍翠的树林；透过树梢，那块葱绿的草坪隐隐在望。当年正是这个地方，她听见了虬髯客与李药师等绿林汉分手道别悲痛怆切的歌声，领略了众绿林汉勇猛豪爽的雄风；她这个前隋杨素王府上的捧剑艺妓，第一次在这里孤身野宿，她的心也第一次为他迷惑、倾慕，爱的种子悄悄地为他萌发。十数年来，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情一景，常在梦中浮现，此时真的到了这里，她却又不忍细看。风景依然，情事己非，立马临风，她不禁默吟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也，似曾相识雁归来……”大黑马一阵不安的躁动才将她从往事的沉浸中惊醒过来。抬眼望去，己是日丽中天。穿过洞口，举目向山下的草原一眺，红拂女禁不住心头一阵狂喜：只见覆盖在草原上的薄雾已经散开，大漠与草原边缘之处的“海市蜃楼”幻景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眼前又是一片连天的绿色，不远处，出现了一团团蘑菇般的白点，草原中央，也飘起一朵朵的白云。红拂女不禁感到一阵惊喜：她终于找到了牧羊人，她也就可以从那些牧羊人中打探到驼铃公主的消息了。红拂女赶忙策马下山，刚一踏进草原，她便纵马向那一团团蘑菇般的白点驰去。大黑马久己不耐缓行，发出一声长嘶，奋蹄扬鬃，有如流星一般，向前飞驰，不消片刻工夫，那些帐蓬便己清楚在望。红拂女赶忙勒住马缰，跳下马来，牵着马从容向那群帐蓬走去。一座座帐蓬都紧掩蓬门，帐蓬内不像有人的光景。红拂女一连扣了几座蓬门，里面都无人应声。她正在为难，忽见离这群帐蓬五十来丈远处，有座小小的帐蓬，孤零零地立在那儿。红拂女觉得有些奇怪，正准备过去看看，就在这时，一个少女的歌声伴着阵阵驼铃声，从远处向这边传来。红拂女忙躲在身旁一座帐蓬后面，侧目望去
，见一位身穿蓝绸印花短衫的年轻异域姑娘，手提奶罐，骑着一匹漠北骆驼走过来了。红拂女一眼就巳认出：那骆驼正是曾驮着自己穿过西海大沙漠到楼兰古城去的那匹驯善的漠北骆驼！红拂女有如寻到己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心头欣喜若狂。她真想上前拦住她，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妹妹”，可她刚欲迈步，却又停住了。她习于从容不迫；她有心将这己快流进心里的蜜意慢慢品尝。红拂女目送着驼铃公主的背影，见她一直去那座小小帐蓬前面才停蹄下了骆驼，提着奶罐跨进帐蓬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