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或许更久。等谢峰重新打开门的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夕阳透着树梢间缝隙投影在墙上,像是有人在墙上泼墨画就的水墨画。
“结束了?”卢微远问。
“结束了。”谢峰说,“你跟我来。”
谢峰扶着她骑上马,两个人骑着马,“我们要去哪?”
“去西口。”
“那里不是刚打完战吗?”卢微远问。
“对,刚打完,所以你要去看看。”
西口常年禁闭的城门此时敞开着,正在打扫战场,“这次图蝎来的猛,他们已经有几年没来了。”
西口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出了城门就闻到沙的味道,外面是广袤无垠的戈壁荒滩。荒滩上躺着好几具尸体,他们纵横交错的躺在一起,沙中还夹杂着异样味道,卢微远在城门里就闻到了,现在知道那是血的味道。失去骑手的马匹在战场上乱逛,偶尔俯下头颅,嗅嗅倒下的主人。他们穿着用羊皮或者牛皮做成的袄,脸色黝黑深邃,身上插着好几支的箭,身下是一滩滩的鲜血,浇灌着荒滩上的棘草。谢峰在前面骑着马走,马跨过或直接踩在地上的尸体上前行,人一旦死了,身体就和丢在地上的物品没什么两样。
谢峰突然发觉卢微远没有跟上,回头看见卢微远停在几步之外,她跟着那些骑兵玩闹,骑术相当好。所以谢峰也没有控制她的马。卢微远停在那里,脸色煞白,“怎么了?”谢峰过去,卢微远身体一歪,栽倒在地上。
血腥味,弥漫在黑暗中,好像有人在轻轻的吟唱,一遍一遍重复一个曲调。地上都是尸体,他们的鲜血逐渐连成一片,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血腥味浓到要窒息的程度,忽然有光映入眼帘,想要过去,跨过一具具的尸体,踩过地上的鲜血,想要逃离,想要逃离,可是等近了,才发现那道光是冲天的火焰,迅速将眼前的一切吞噬。
卢微远从床上猛的坐起来,然后才睁开眼,看到床边的灯光,谢峰坐在书桌前,正在看书,注意到卢微远的动静。
“你醒了?”谢峰放下书。
没等谢峰说完,卢微远冲出房间,呕吐起来。
“薛将军说见过吓傻的,吓软的,还有直接吐起来的,第一次见直接晕过去的,”谢峰说,“你是晕血吗?”
“我不知道。”卢微远回来,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吐的了,吐出来全是水。
“喝点水吧。”谢峰把被杯子给她。
卢微远喝了几口,突然想起什么,往门外跑去。
根本没顾谢峰在屋里喊:“你去哪里啊?”
卢微远跑到训练场上,训练场上空无一人,风撩起训练场上的沙。“对了,应该是军医那里。”她突然想起来,又往军医那里跑,军医那里一片忙碌,病房里传来呻吟声,到处是忙里忙外的人,“小松,小张,阿满……”卢微远一一确认自己认识的人都还活着,不禁暗自松口气,小张受了轻伤正在跟医生哼哼唧唧的,微郁光一脸平静坐在墙角,看起来都没什么大事“诶,小周哥哥呢?”就剩最后一个小周了,可是她怎么也找不到,“小周哥哥呢?”卢微远逢人便问,但是每个人都冲他摇头。
“小周哥哥呢?”卢微远大着胆子抓住军医的袖子,这时候军医的脾气可不好了,谁要打扰他,他能跟谁急。
军医转头看着她,开始脸色急剧变黑,这是他生气的前兆,卢微远已经准备好要被一顿臭骂了,但是这顿骂迟迟没下来,反倒军医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惋惜的眼神,“卢少尉,小周他……死了。”
“死了?”卢微远愣住,“怎么可能?”
“他被图蝎的箭射中,图蝎的箭都带着毒,箭射进小周的眼睛,立马就死了。”
卢微远愣了一会,松开军医的袖子,转身一点一点蹭出病房。
“小周根本不是立马死的,”小张恨恨的说,“图蝎的箭毒是烧神经的,我永远都忘不了小周在地上打滚的样子,我们都无能为力,是班长帮小周结束痛苦的……”小松把脸埋在手里,无声的哭泣。
“他还是个孩子,平时跟小周那么好,你忍心让她知道这样的事吗?”
“小周家里闹灾,一个村的人都逃荒,小周家里死的死散的散,他本来还有一个弟弟,那时候小,根本没活下来,他说如果他弟弟活下来差不多也有微远那么大了。”刚进来的小松叹息道。
卢微远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病房的,等她有了意识,她已经站在病房的外边,周围的人声在脑海里模糊成一片,根本都不能听出什么内容。
死亡是什么?
真是奇怪啊,明明以前她也经历了死亡啊,以前在训练场里,每天都有人回不来,每天那个大房间里都有人少,谁也不知道明天自己是不是少掉的那个人,是没亲眼见过一个人死掉吗?可是以前明明眼见有的孩子就那么被围殴致死啊,可是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感觉那么难受?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时候又究竟在想什么?
“今天晚上又能睡的宽松点了。”
“以后再也不会被那个人打了。”
“那个人以后的饭能给我吗?”
……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没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现在会这么难受?
是因为小周是他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吗?
是因为他把自己的饷银省下来给她买零食,大声宣称以后谁欺负她,他就跟谁过不去吗?
是因为第一次有人无关她的身份,她是谁,而对她好吗?
是因为,那个人,她是有感情的吗?
卢微远突然觉得很恶心,脑海里不断交叉闪现着刚才在战场上看到的尸体,倒卧在地上的一堆肉块,毫无生机,流着腥味的血,小周的眼睛里插着一支箭,血淋淋的看着她,她靠在树边吐起来,刚才喝的水吐干净了,接下去吐的算是苦涩的胆汁,吐到两腿发软,跪在地上。
有人现在她面前,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是你啊。”
谢峰蹲下来,看着他。
“哥,死亡是什么啊?”卢微远低声问道。
“是再也无法相见的离别,是说不出的话,是再也无法完成的遗憾,是一条,永远回不来的旅程。”
“我不懂啊,”卢微远说,“我后悔今天早上还从小周哥哥那蹭走他的油条,他怎么就不拒绝我,还乐呵乐呵的傻笑,连阿满都说小周把我当他儿子一样宠,他还说我就乐意。你看,今天是他最后一餐饭,我都没让他吃完整……”卢微远说不下去,絮絮叨叨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谢峰把卢微远揽入怀里,“与你无关的,老天要谁死,谁也留不住,”谢峰说,“你以后是要当长官,将军的人,以后你会见识到更多人的死亡。你一个命令就会让很多人赴汤蹈火,微远,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的命令正确,这样才能救更多的人。”
卢微远缩在谢峰的怀里,久久的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