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和看着片刻就进入睡眠的梦露,再一次握住她的手。手的温度就是心的温度,他试图从这温度里去感知她的遭遇,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个人在海边哭得那么伤心?他又看看她埋在枕头之间露出的半张脸,有沙子的印记、泪水的痕迹,眼角因为泪水不断涌出又被风干有些发红。她虽然浑身冰冷,头发空隙里却全是汗珠。萧和轻轻在床沿担着坐了下来。这个女孩每一次的出场方式都是那么特别,就好像8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一样。
能成为秦家的座上客之一,是当年每一个初入商界的年轻人所梦寐以求的。谁都想亲眼见见报纸上刊登的那位传奇的草根富翁的真面目,亲耳听他讲述眼前这座秦家大宅是怎么从他泥泞的历史里一点一点破土而出。
那年萧和23岁,刚刚大学毕业。作为秦岩资助的大学生之一,以全年级第一的成绩,他终于能以客人的身份正式拜访这位恩人。站在门前半个操场大的院子里,秦家大宅立在萧和的面前显得那么冷峻而又不可侵犯。门前的院子虽然很大,但是什么植物也没有。他仰着头看着,暗红色的三层楼房坐落在眼前,房屋二楼的左右两扇窗像一对俯视的眼睛,严厉地检视着每一个即将跨进这座房子的人。正面是一道巨型的黑色拱门,像是张大的嘴巴,随时准备着尖叫起来。秦家的一切透露出萧和当时无法理解的奢华感,他开始意识到自己20年来的苦读对于踏上真正的成功之路连开始都算不上。
进了门,是颜色更暗的一切。满屋子黑压压的身影塞满了一楼,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客人。他尽量说服自己在5分钟内适应了所谓的“秦式聚会”,穿梭在柱子间与不同身份的人攀谈着,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和恩人分享自己拿到了奖学金、即将出国深造的好消息。
第二次来,萧和凭借天生敏锐的眼力,很快就摸透了和商人们周旋的法则。他不再紧张,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在今晚和恩人攀谈几句。就这样等到了深夜,沸腾的谈话声随着升起的月亮变得静谧了一些。这也让萧和有了机会好好观察这所房子的内部。客厅里的巨大吊灯高高地悬挂在中空的天花板上,水晶灯的光流溢到客厅各处,人在客厅里讲话的声音可以迅速窜到以上几层。他躺在坐落于客厅中央的暗金色的蕾丝雕花沙发往上看,一层颜色比一层暗。每一扇房门都规规矩矩地紧闭着,楼上和楼下的世界无形中被隔离开来。没有人上去,也没有人下来。客人们聚集在一楼,高谈阔论在烟雾中一轮比一轮激烈。不管是人声还是烟味,都把人熏得想流泪。
往偌大的客厅右边穿过一个拱门就是饭厅,那里放着一张足以撑起左右两边整个空间的长桌。再往里走就可以听到刀落在菜板上的声音。水果、坚果、沙拉,经由一个中年女人粗壮的手臂抬进抬出,经过客人身边的时候可以闻到她举止之间身上那股菜刀放在刀槽里的刺鼻味道。萧和对秦家的印象是古铜色的,是凌晨2点多室内外的明和暗混合的、象征着雄性的深沉色调。萧和半躺在客厅里,众人对一个话题遥遥无期的结论使他逐渐失去了耐心。
这时,萧和正对面的楼梯缓缓走下来一个少女,白色的睡裙垂到了她的脚踝。由上往下走时,裙摆自然地往后飘,看起来一点重量都没有。她成了整个空间里唯一的明亮。她没有抬眼看任何人,刻意低垂着眉眼。虽然看样子不过13、4岁,但她已经展现出了厌世的高傲姿态。她轻飘飘地走到了厨房里,在里面待了一阵,从客厅的背后绕过,又缓缓向楼梯口走去。
此时萧和看清了她的模样,樱桃瓣似的嘴唇紧闭着,一边鼻孔塞着一条白色的纸卷,白皙的脸上渗透出隐隐约约的血迹。她始终没有抬眼看任何人,也并不避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她的背影是那么决绝孤轶,萧和目送着她上楼去,忍不住不去猜想她背后的故事。她走到了二楼的一间房门口,一只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下,突然转身向楼下望去,恰好对上了萧和上仰的目光。梦露凄厉地望着楼下这个看着自己的男人,然后用力地闭上眼睛,再往斜处睁开,留给他一堆空洞的眼白。转头进屋去了。
看着梦露转身进房的背影,他笑了。突然觉得是否与秦岩建立关系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他相信,没有一个长着天使面孔的妙龄少女身上会同时兼具这样又无邪又阴郁的表情。在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空间里,无礼比周全更让人觉得亲切,因为人与动物、机器之间的差别,是鲜活的表情。他感到,这女孩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诚实的悲伤像谧蓝天空里的星河,仿佛突破了时间里的障碍,同一时间集结了被掩盖的无尽过去,还有无力预知的无尽未来。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一块久未触及的角落。这让他愿意原谅她从前以及今后所犯的所有过错,哪怕他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从这个边缘又异质的少女身上,他认清了自己。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背负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拼力地扮演正常,付出不为人知的努力去企及一个虚幻的目的。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正常,甚至出色,但背后却是无以挽回的孤独感。她的眼神在他看来,是指引。
萧和那晚没有和秦岩说话,从此也再没去过秦家。
萧和放下了梦露的手,将台灯的光调到最弱,可以看到光亮,却又不会刺眼的程度。转身轻轻关上了房门……这一天的闹剧终于落幕。
今夜梦露什么都没有再梦到。
第二天,餐厅里吃早餐的人少了一大半,据说今天的拍摄因为天气原因取消了。梦露精神恍惚地在一行行新鲜食物中选择着自己的早餐。她拿起银色的餐夹捏住一块牛角包,手指触到了盘子还有些温热的底部,突然想到昨晚在迷蒙中看到把自己抱回房间的人好像是萧和。一用力,原本完整的牛角包活活脱了一层皮。梦露没有去看,放到盘子里。又想,萧和应该不会发现自己半夜躺在沙滩上。可还会有谁呢?她继续夹了其它两种面包,在窗边的角落坐了下来。她望向窗外被雨浸湿的沙滩,想到如果这场雨来得再早一些,自己可能就会被雨水冲进海里,今天在这嚼着面包的人就再也不存在了。她放下了叉子,怔怔听着餐厅里放着的轻音乐。人在深沉睡眠后,身体是会感觉到一点累的,她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了。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拌着风声滚成巨响,而室内的早餐氛围是那么祥和。至少秦岩活着回去了,梦露的身心感受着久违的轻松。
“早。”背后传来了萧和的声音。
“介意吗?”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声音带着愉悦,一点不像见识了昨晚那种情景的样子。还没等梦露开口,他已经坐了下来。
梦露看了看他,企图在他的神色中寻找一些关于昨晚种种的答案。萧和的脸看起来依然那么胸有成竹,梦露只得对着他机械制动似的笑了笑。
萧和一边为稍微有些焦的吐司涂上花生酱,一边打趣地说:“梦露,下次要拍女鬼的话,我就派你去好了。”
一口面包卡在喉咙里差点没咽下去。“你,你……你把我抱回房间的……”问完立即将头低了下来,一块牛角包被她一刀一刀剁得稀烂。
“大家在酒吧里玩到很晚,有几个女孩喝醉了,他们不知道怎么应付,我善后到很晚。没想到顺便还看了你这一出。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可以哭得这么惨。”萧和笑着将面包的一角送入口中。
梦露心想,当然了,女模特可是你的专长。然后端起茶杯喝着红石榴色的果茶,仿佛因为证实了萧和的一点不检点,抵消了自己心里的羞愧。
“我隔着玻璃,看到外面一个白色的人影从这边飘到那边,又从那边飘到这边。可被吓坏了!”
呵——。梦露苦笑一声,继续边吹边喝着滚烫的茶。萧和在眼前的水气中继续兴致昂扬地说着,像是在说他自己杜撰的故事。真实远没有他描绘的这样生动。
“我看了很久,才确认那不是一个女鬼,而是个女人,还很可能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她没在海面上消失,也没有吃人的灵魂。我再好好地一看,她在海边坐着被风吹得一摇一摆,然后居然躺下了。你想想,海边的沙子白天被那么多人踩过可不干净,女鬼哪有那么笨的。”萧和说完也开始喝着咖啡,看起来越发像专门说故事的人,就差一句“且听下回分解”。
被他这么一说,虽然丢脸,但是心里的悲伤已经因为他的滑稽改编而去了一大半。少了自怜,倒多了几分不依不饶。“那你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裹着沙子在床上睡着可难受了!早上洗脸水都是黑的。”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那么安然了。
“你想让我帮你换衣服吗,女鬼突然醒来咬我怎么办。要不下次,下次我一定帮你整理好再抱回床上。”萧和微微抖动着身体笑起来。
“你!”梦露有些急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难道不能叫别人来做这些事吗……”梦露想到萧和和西班牙女郎纠缠的景象,不想再顺着他说下去。转头去看窗外,她的意思是“我不想理你”。
“你看,是你先起的头,现在又不愿意我再说下去。真是惹不起,惹不起……”
萧和脸上的笑意始终没有散去,一口一口慢慢吃着面包。梦露也什么都不说,两人开始静静坐着,偶尔抬头看看窗外丝毫没有减退迹象的暴风雨,心里却是从来没有的宁静。因为已经被看过最丑陋的一面,梦露反倒觉得跟眼前这个人的距离近了许多。被一次次秘密的事件连接着,越来越近。
暴雨来去快速,一顿早餐的时间足够了。沙滩在太阳初放的光芒下有了生气。
萧和站起来,“走,出去晒晒太阳。”他抹去了嘴唇上一点面包屑。
“我不去。”
“这阳光适合你。”萧和再一次发出邀请。
“我不去。”梦露不想在阳光下直面哭过的沙滩上自己一览无遗的悲伤。
萧和无奈地笑笑,自己走出了餐厅。
拍摄在两天后结束了。萧和乘了飞往日本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