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8日。
虽然又不知不觉过了几天，往回看仍然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很不容易。进入了深秋，窗外的景象，悲戚得像揉皱的旧照片。梦露跟家里说自己搬到了朋友家去住，早上和程莹莹在电话里的对话草草地结束了。
她泡了一杯从秦家带出来的荔枝香草茶，站在窗子边怔怔盯着外面形形色色的人在一方画面里走来走去，凑在杯沿嗅着香气，一口一口地嘬着，不时吹一吹茶水往上升腾的热气。喝一包少一包，一袋茶包被她泡了三遍，越来越没味道。她躲在这个不知名的小角落不知所措着，连茶都不敢再轻易泡来喝了。
梦露拿上紫色白条纹的手提包，在进门处的镜子端详了一下，她用手抹了抹额头上没有抹匀的粉底液，顺势往脸的下方滑下，在脸和脖颈、发际的交界处着重抹了抹，确保看起来清透自然。她无法忍受自己邋遢的样子，仍然抱着走在街上随时可能遇到苏穆的天真幻想。
去哪里？不知道。去干什么？也不知道。
旅馆隐蔽在一条大马路分叉的一条小马路上，躲在一棵很大的梧桐树背后。招牌被树枝挡住了，如果不是夜晚的霓虹灯，不走到跟前来很难发现它。城市里的岔路上最喜欢栽梧桐树，一到秋天，满地铺着腐坏的、半腐坏的枯叶，这种沧桑的黄色染满了视线，很难认清前面该走的方向，左边右边都是枯黄的。梦露走在这一条她没有来过的街上，看着从身边经过的人们，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乡人。树叶被她踩得咔擦响，她挑树叶堆积较厚的地方踩，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蹦到前面。这条陌生的街上的任何东西对她都是开放的，她听着人们经过她时说话的声音，一路走来吸收了不少东西。从此以后，彻底没有人管她了。
她继续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走过一家排着长队的面店，还没有到午饭时间，门口已经大概站了10多号人，梦露走近一些，倚着一棵梧桐树伸直了头往店里看，里面顶多能坐7，8人，而剩余的能抢到一碗美味面条的顾客就在店门口把碗支在高脚椅上，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人们的动作粗鲁，表情却满足。她对这样轻而易举就能获得的快乐感到很无解。拍了拍左边肩膀上从树杆上蹭到的灰渣，继续游荡。
正午，出租车、巴士、电车、摩托车、自行车，城市里的所有交通工具都出动了。一路上，有一边剔着牙一边大声讲电话的穿着西装的男人，有衣着精致但面无表情的女人，有拿着一串烤肉焦急等待朋友的小学生，也有在街上旁若无人地割着二胡弦不知其所云的流浪者……好像所有的剧情都爆炸开来，这个城市里全是表情。原来人们一直是这么生活着。她在这城市里生活了21年，理所当然地认为已经生根，而今天才是第一次真正进入它。一个奇怪的举动，一句带着疑点的话语，梦露边走边看着同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默默在心里打着腹稿，随意编制着她想象他们接下来可能有的举动。一种奇妙的感觉由心里受伤咧开的口子溜了进来，那个密闭的空间有了一丝震颤，是自由。对家里境况的鄙夷和恐惧，驱使着梦露，她要逃离，借用这一次难得的机会，彻底地逃离。这次出走的目的，什么都不为，只为不用再回去。
随着楼房的高度渐渐升起，太阳正正立在她的头顶。她抬起头，只是觉得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消耗殆尽，沥青道路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出烧焦茶叶的味道，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来到一块巨型招牌下，粉色的底板上镶着深褐色的两个大字——“梦马”。
玻璃窗被里面的甜点映衬得五光十色，穿着同样色系围裙的招待员在里面笑得和奶油一样甜。她的手在各式蛋糕之间游移着，挑中其中一块点缀着草莓的奶油蛋糕后，像将婴儿放进摇篮里那样，轻轻地放在一个粉色的盒子里，再用褐色的丝带绑住，然后微笑着递给客人。“梦马”里一片和美舒心的景象，似乎所有苦痛都被隔绝开来，连玻璃橱窗也渗透出甜味。
梦露推开了门。栗子派、奶油泡芙、巧克力芝士和香草黄油面包，好像看见了久违的老友，她迫不及待地想和它们一一交流。金色的叉子泛着条理清晰的光，净透地可以映出她脸上被阳光晕开的妆。梦露和其它在星期三下午来喝下午茶的贵妇人们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富贵气质中夹着点悲凉。她故意放慢了动作，甜味和心里的苦味相斥着，有些哽咽。梦露看着自己的面孔在金色的叉子上，从明净到沾满了蓬松的奶油。送入嘴中拿出，又恢复了清晰的轮廓，她想象着自己的脸确是在甜腻中一次次往返，安抚着心里的焦躁。吃完一块又吃一块，甜味盖过了苦味，慢慢感觉到舒心了。这是她在家里从没有过的感受。梦露学着隔壁一个穿着暗红色呢绒外套的女人，挑着眉毛一声轻轻娇娇地叹，一口蛋糕一口茶，优雅地将未来三天的生活费用吃进肚子里。三千多卡路里的奶油和糖，足够她应付接下来三天身为一个穷光蛋的困苦。
作为一个没背景、没婚姻、没金钱的三无少女，连大学的毕业证书也是半真半假靠家里关系得来的。记得秦岩说过：“如果你想要什么，就得用自己的一些东西去交换。”梦露斜躺在床上，用枕头枕着双脚让血液回流，缓解双腿走了一整天的肿胀。她盯着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巨大纸灯，一边在心里绘着灯罩上丝瓜烙般的纹路，一边用手搜寻着身上因白天四块高热量蛋糕形成的脂肪。灯的虚黄慢慢融化开来，浸满了头脑，真实的世界渐渐落幕。
再次回到了梦马，玻璃窗上印着无数张折叠着的彩色面孔。她们个个蒙着面纱，大得可怕的眼睛触着坚硬的睫毛用力地一眨一眨。她们端着各式色彩绮丽的高级点心走来走去，却根本不吃一口。明明是西式点心，店里却放着印度音乐，气氛实在诡异。梦露拿了一块毫无颜色点缀的米黄色蛋糕准备要吃，那蛋糕突然散发出酸臭的味道，腐水从蛋糕里流到了手上。梦露想撒手扔掉，奇怪的是，手怎么也动不了。她回头看，一个印度美女正在用丝带绑着她的左右手。她美得不像话，连绑架的姿势都富有吸引力。梦露拼命挣脱着，印度美女摘下了面纱，是一张妖艳恐怖的面孔，是、是李香年……
梦露拼命从梦境中挣脱出来，白色的纸灯在头顶微微地晃动着。她的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在此时会梦到这个人物。作为爸爸的情妇，十多年来寄居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平常找不到她，但关键时候她怎么又总会突然出现。
上一次见到她是6岁。那一年程莹莹回了娘家去看刚刚满月的侄女，田嫂也刚好有事请了假，临走时借了四部电视剧，欢欢喜喜地留下了不少加热就可以吃的菜和饭。小女孩的嗅觉灵敏得让人无法解释，家里有外来客的气息，还是个女人。梦露躲在二楼的柱子后面，她的呼吸很轻很轻，动作基本不留痕迹，她的移动很少让家里人发现，几乎是隐形的。梦露探出自己的三分之一个头，进入左眼视线范围的是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长头发女人，她的头发垂到屁股下面，和秦岩坐在客厅里，头发的下端与沙发接触着，摊开来，似乎一挪动就会扯痛发尾，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他们静静地坐着，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就像程莹莹和秦岩平常那样。过了一会儿，秦岩放下手里的文书，做了全身舒展的动作，揉了揉太阳穴。他的目光转向了这个长发女人，将一只手慢慢移到了她的大腿上。他们越来越近，眼睛里是越来越深的目光。梦露本能地收回偷看的动作，又鬼魂一般地蜷缩回房间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的心智和生理的发育程度还不允许她做出疯狂的想象，像无数描绘偷情的电影一样，什么都不用说，空气里尽是不伦不类的暧昧持续发酵滋长的恶心气息。
她从没有提起过脑海中那恶心的一幕，对谁都没有。秦岩对于这只沉默的灵魂没有任何防范。他认为小孩子的眼睛里没有深刻的思索。而梦露，也绝口不提。事实在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畸形关系之间，像细菌一样吞噬污染着本该无比真挚的父女关系，直到父亲的高大形象在不久后终于彻底腐烂。事情暴露了，那个孩子的事情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被传得沸沸扬扬，孩子的母亲叫作李香年。怀孕时她就剪短了头发。孩子至今没有一个正当的名字，他是一个比秦天大半岁的隐秘存在。程莹莹当时坏了秦天六个半月，为此也闹过很多次，每一次大吵大闹无一例外地被同一批人劝阻，秦天是最后的砝码。“不但不能离婚，而且要好好生下他。”陈莹莹在无比委屈愤恨的情况下，用身为正室所生的男婴——秦天，勉强维持住了在现代社会本该肢解的封建家庭。
天又是微微擦亮，泛着青光。梦露坐起来，准备新一天的事务。
她用活动的木质梳子梳着蓬松的乌发，脑海里又蹦出李香年当年的背影。她是一个完全依靠青春、用美貌赢得了舒适生活的例子。在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女人后，梦露就常常不可抑制地把自己和李香年作对比。梦露打开化妆盒子，将它们顺序在脸上施展着各自的作用，边化妆边思索着自己和李香年此时的分别，美貌是否是最重要的，如果可以用美貌来换取些什么，那些东西是她可以舍去的？她感到自己的精神、物质世界早已全面崩塌，现在只能一点一点重组，而对于曾经的爱恨，仿佛都被磨了锐度，有了新的见解。
被梦魇折磨的痕迹，在化妆品的施展下，一点一点在脸上消了踪影。梦露看着不比当年的李香年逊色的自己，心里琢磨着其中的意义。李香年用她那一张脸逃离了本该困苦的生活，自己现在是否也可以如法炮制，以此在下半生里的每一天都浸泡在像“梦马”那样的脱离苦痛的甜腻里。梦露及时扼制住心里的迷思。打开电脑，敲打出一份半真半假的简历。“大学毕业”，“掌握多项技能”，“反应灵敏”，至于挥之不散的梦魇则写成“灵感较强”。
她不想把时间花在筛选那些听起来很抽象的职务名称上，一次性勾了300多家公司的职位，简历悄无声息地发送了出去。梦露觉得心里还是非常不安，重要的事情不该那么简单。她又继续改着简历，把句子写得看起来很长，满满两张纸的字。对了，还要附上一张自己的照片，证明这是一个活人在电脑这一头操作着申请。接着又胡乱勾了180几个职位，点击“确认”。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梦露的电话被连续轰炸了……
“喂？什么？物流，我不会物流”。“喂？什么计算机”？“明天上午我一定准时出现”。“9点是吗？好的好的”。“后天是吗？好好好”……一时间，仿佛全世界的公司都在给梦露打电话，电话接到手机发烫，最后一度电也被一句说了一半的“明天下午2点”给耗干了，梦露甩手把手机扔在床上，端起水大口喝着，感叹找工作真是消耗体力的一件事情啊！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反倒又没有任何一家的音讯了，梦露不知道该做什么，刚才的2点、3点，她一句也没记住，就算现在回电去问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又窝在房间里等了一天，粮食耗尽，必须出门了。梦露极不情愿地套上鞋准备去楼下买干馒头。刚扭动门把，电话终于响了——“喂。你好，这里是唐氏传媒，我们收到了你的简历，邀请您明天下午3点半来面试。”
“明天下去3点半。”梦露在电话里重复着这几个字。记住了，这次是真记住了。
“没有问题吧？”
“没有，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会去的，3点半是吧，我会去的。”我当然会去，梦露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想。
“好的，那明天下午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