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画海洋的画又多了几幅,房间像被他漆成了水族馆。
程莹莹的身体恢复了七八成,学会了吃完饭出去散步的习惯。田嫂漫不经心地打扫、洗碗。心心念念着住在老家的儿子的婚事,盘算着什么时候向跟这家人开口说“离开”。
厨房的水池响动着盘子和碗在洗洁精里被深层清洁的挣扎,晚饭过后,梦露看着秦天的画发呆,对于他问“那个萧哥哥”的相关事情找不到答案。秦岩和程莹莹在客厅里说话,“梦——露”。梦露听到声音从客厅里传来,看见爸爸妈妈坐成两个一模一样的姿势,“怎么了?”梦露的脸上没有意思色彩。
“美人鱼还在不在?”
“在。”
“有空可以戴戴了。”
梦露没有心思去管美人鱼,只听到手机响了,她转身跑回房间看,是萧和!她高兴地不得了,显示的是转发的一条信息,秦天的画得奖了。
“秦天!秦天!”梦露高兴得忘了秦天的方向。
秦天从房间里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程莹莹和秦岩也从客厅里跑了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三个人站在梦露的房间里,一个比一个看起来紧张,这个家里的人情绪都受不得任何刺激。
“你得奖了!看!”两人认真读着屏幕上特别标注的三个字——一等奖。
梦露喜出望外,秦天得奖了,她又有理由可以见萧和了。
秦岩和程莹莹先是高兴了一阵,又去客厅坐着讲他们自己的事情。
想到要见萧和,梦露翻出自己所有的衣服,在镜子前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自己,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窘迫情况已经到达了高峰。裙子是去年的,鞋子是旧的,几件像样的衣服反反复复地组合搭配已经全都见过光,不能再穿了。她从柜子的最深处找出一件看不出年份的白裙子,简单的坎肩样式,看不出纹路的高级材质,不算惊艳,但好歹也算经典。装扮持续了一阵天,从头到脚的照料使她觉得回到了17岁那年,那股心血来潮的心境又回来了。同样穿戴整齐的秦天在门口吆喝着“该走啦。”
“来了来了。”
一阵花香从房间里飘到秦天的面前,秦天看着梦露,无奈地摇头——女人呐……
“小子。你只用十分钟,我要几个小时。”然后又做了“嘘”的姿势,“不许再抱怨。”
比自己得了奖都要开心,梦露一路上听着欢快的音乐,自顾自地笑着,姐姐的多变让秦天很不习惯。他认为,一个男人掌控着一个女人的喜怒哀乐,自古以来都不是什么好信号。
大厅里的人很多,萧和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秦天从旁边绕过去,躲在萧和背后,哇!拍着萧和的肩膀一叫。萧和平静地转过来,对于姐弟两的性情他早就习惯了,秦天看萧和没有上当,百无聊赖地找位子坐下。
梦露从入口缓缓向萧和走过去,走得极慢极慢,萧和脸上平静的笑容只印在梦露一人身上,一直没有散去。这一次梦露穿了白色,她愿意让他看见了。梦露走到距离萧和两三米的地方时,萧和伸出了左手,梦露很自然地牵上去,过去几天的疑问、忐忑全都烟消云散,在这一刻,他们之间不再需要任何解释。
颁奖的顺序倒着过来,秦天的名字最后一个被念到。秦天缓缓走上舞台,这一刻,他凭自己的力量,成长了。萧和用余光看见梦露的眼角湿漉漉的,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台上有对弟弟的骄傲,台下有触手可得的幸福,梦露突然觉得之前的苦难并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秦天拿了奖杯下来,高兴的表情在他脸上没有停留太久。
“不开心吗?”
秦天没有说话。
“艺术家都不能太骄傲的。”萧和为秦天打着圆场。
秦天的心事在萧和走了以后才和梦露说起——“一等奖有奖杯,但是二等奖有奖金,我想要的是奖金……”
梦露看着弟弟的艺术天分在现实的迫害下第一次显得这么苍白,她说:“傻瓜。第一名有机会保送到国外的艺术名校。”
“还是需要钱。”秦天这个孩子已经学会全面得考虑现实了。
“会有办法的。”
萧和又消失了好几天,一切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美术大赛的主办方听萧和说,秦天私底下还画了不少同一系列的画,找到了联系方式,邀请他周末到画室聊一聊。
5月27日,梦露带着秦天去见他们。带了八幅画,剩下的一些家里。画用白色的麻布包裹着,边走边露出一角蓝色,梦露停下整理重新包好,然后又继续走着。这么停了好几次才大汗淋漓地来到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面前。
梦露走在前面,秦天跟在后面。其中一个年长一些的男人最先看到走来的包着画的姐弟,他抬起手臂向秦天示意——这边。
穿过空荡的大厅,墙是白色的,地是白色的,窗帘是白色的纱,整个室内没有色彩,让人只能看墙上展示的画作。虽然不多,但是因为常常看秦天画,梦露也能分得出好坏来。姐弟俩终于在整楼唯一的桌子旁坐下。
“要喝什么吗?有咖啡,红茶,或者果汁?”
三人的咖啡已经喝了一大半,杯沿被一次次嘴唇边渗出的咖啡染成褐色,他们坐着讨论了很久的样子。
“红茶,谢谢。”
“我要果汁,冰的,谢谢了。”
其中一男一女是这次比赛的主办者,另一个年长的男人是赞助商之一。“秦天有兴趣成为一位真正的画家吗?”年长的男人最先说话。
秦天被这个直接的问题问得说不出话来。对啊,他从小什么都不爱,只爱画画,从来都没有听他说起过关于画家的理想。梦露想。
“嗯……想过的。”秦天没有直接回答,他不想在一堆欣赏自己画作的人面前袒露自己家里无力支持这一梦想的窘境。至少在艺术面前,他始终想保持着自己的高贵和单纯,尽量不把自己倾注生命力的事情和家里的糟粕联系在一起。他很清楚,任何艺术性的活动,一旦和现实沾了边,都显得苍白无力了。他不想提及成为画家这件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不想结束自己无忧无虑地为姐姐的梦境延续生命力的生涯。只要不打断,他就可以一直当做自己不知道,继续好好画下去。这是对他们姐弟的疗愈。
虽然脑子里想得很多,但秦天本来就是一个寡言的孩子,他最后能总结出来的只有一句“我年纪还小”。
梦露很清楚秦天心里的为难,她用微笑提前调和着另外三人可能会向秦天泼来的疑惑情绪。但是三人的表情始终是温和的,尤其是那个赞助商。“哦对了,我姓薛,比你们虚长几岁,你们可以叫我薛叔叔。”薛叔叔慈祥地笑了,脸上深深的岁痕让人看了很安心。
梦露见秦天又沉默了下来,“薛叔叔,您能说说你的看法吗?”梦露也才意识到秦天的前途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她想让薛叔叔多说一些,为秦天注入一些动力。
“不,我太小了,我只是画着玩。”秦天低着头先一步说话,双手合在一起,紧紧按在大腿上。
梦露看着秦天没有说话,从什么时候他们的语气开始变得这么自卑了?
薛叔叔倒是没有变了表情,耐心地等着秦天说话。等了很久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这才开始说:“凡是艺术家,一定要有两样东西才可以成。小天,你知道是哪两样吗?”
秦天抬头看着薛叔叔,他的眼神透露出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的意思。
薛叔叔继续说:“一个是灵气,一个是手腕。他需要有悟性,也需要有技巧。只有手腕没有灵性,这个人的作品最多只能算是工整,不能叫创作。但如果呢,这个人只有灵性却没有手腕,他就只能等着创造性自己来,显得很被动,创作就不能一直延续下去,这比只有技巧的作品还要可惜。两样都不可以少,但有其中任何一个都不简单,大部分青年艺术家都容易忽略这一点,这就是出色的画家为什么很长时间才出一个了。”
秦天听得出神,像是发现了一片新领地,他把手放到了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示意薛叔叔继续说下去。
“那么,是什么让您觉得秦天可以成为他们的其中一员呢?”看呐秦天,我已经开始把你归于“出色的画家”一类的。快拿出你的信心来。
“让我们来看看。”
梦露和秦天帮着打开了包着画的麻布,坐着的人全部站了起来,放了四幅在桌上,另外的四幅放在椅子上。几个大人调节了很久角度,将手隔空放在画的旁边,确认它不会掉在地上了才站起来欣赏每一幅。
梦露发现秦天的画一幅一幅单独看是一种说法,当把它们放在一起同时看过去,又是另一种说话。他的画笔太真实,看得人莫名有想哭的冲动。
“你看这幅。”
“对但我觉得这幅更出色,这有点像XX的风格。”另外两个张姓和何姓的主办方讨论着,边说边向秦天投来欣赏的目光。他们的手一下抱着,一下松开,控制着自己没有拍出掌声来。不让眼前这个拥有天才创造力的少年在出名之前就被自负的情绪给毒害。
薛叔叔在旁边抿着嘴笑起来,边笑边摇头。“秦天,你过来。”说着搂着秦天的肩膀,“世界上的任何一项艺术最难掌控的东西呀,是平衡。太整齐了显得无趣,盲目地追求抽象很容易变成混乱。而艺术本身偏偏就是没有原则的,所以当中这个平衡点非常难掌握。可是你看。”他指着秦天其中一幅画,“你不是说你年轻嘛。这点我一点不怀疑,你是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但这反倒构成了你的优势。”
秦天没有说话,但是呼吸变得越来越深,薛叔叔正在打开他心里某一块不知如何表达出来的情绪。
“很多人可以随波逐流,不用冒险。也有少部分人不愿意走容易的路而选择逆流而上。这些人身上缺乏的适应性就可以成为优势,这使他能够听从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去发现什么是他的无意识真正需要的东西。所以,就像主观想法的片面性从无意识中得到了纠正一样,要是利用得好,就会变成一种艺术,成为生命的自动调节过程。这就是我从你的画里看出来的出色地方。”说着拍了拍秦天的肩膀。
比梦露还不爱说话的孩子,从小失去了听力使他有更多安静的空间留给自己,他是孤独的,他唯一的倾诉就是画笔。薛叔叔不知道的是,这些画都指向了梦露,事实是,秦天不仅有天赋,还有身为一个艺术家应该有的人文关怀。他画的是海,表达的是爱。
秦天揉着眼睛,薛叔叔的手依然放在他的肩膀上。
“家里还有很多。”秦天补充道,抬头看着薛叔叔,他说出了秦天整理不来的心声。
“这些画有名字吗?看来都属于同一个系列。”
秦天想说梦露,但想了想,他说:“深海。”
“深海?不错不错,你好好画,说不定可以在出国前开个画展。”
“出国?我没说我要出国啊。”秦天说。
“这次的一等奖可以保送到法国的最高艺术学府哦。”张姓的姐姐说道。她把这句话当做送出一个惊喜。
秦天和梦露的脸同时沉了下来。
“回家告诉你父母这个好消息吧!秦天,你要成为画家了!”薛叔叔捏着拳头做出胜利的姿势,另外两个人也兴高采烈地点着头恭贺。
梦露和秦天的脸更沉了下来。
“我真的可以成为画家吗?”可怜的秦天,拥有天赋,但是却认为这天赋需要获得某些许可才可以使用。梦露再次想到了破产对于整个家庭的影响,秦天变得胆怯,就像小孩子一样畏手畏脚,对于新的世界也全然不知,一切艺术家本该有的洒脱弃他而去,他必须重新建立自己的艺术认知,天赋是逃离不了现实的迫害的。
回去的路上梦露没有说话,对去法国需要的数目盘踞着她的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