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船上人手并不少,可襄阳府在上游,刚刚才过了回头滩这下又要再走一遭,而且逆流而上更是艰难,船夫们怨声载道但也不敢不从。好在有宜城诸人相助,一路上有惊无险慢慢驶回上游。从宜城顺流而下到回头滩只用了三个时辰,而此番逆流而上,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返回宜城。
经过一天一夜的行船,船夫们自是筋疲力尽,锦衣卫和宜城捕快们亦是疲惫不堪。孟知县听闻赵勇方等人归来,忙带人到码头迎接。昨夜船队出发时,众捕快一个个英气勃发,而此时却是萎靡不振,状似灾民,孟知县见众人神情,只道事不成功,心下微微一沉,只字不提,只顾命郎中给众人打理伤处。
赵勇方将孟知县拉到一旁,悄悄告知了昨夜之事和魏羽等人的身份。孟知县听完后眉头紧皱,命衙役们将众人送还各自家中休养,自己带了赵勇方和几个亲随,把魏羽和一众锦衣卫迎入衙门招待。齐世英也由锦衣卫押着,一并来到县衙。
锦衣卫论官职高低,不及朝中大臣和亲贵王侯,论势力大小,不如封疆大吏和掌兵将帅,但它厉害之处便在于直接听命于当今皇帝,个个都是“钦差大臣”,无人敢管。锦衣卫到各地办案,地方官员无不巴结奉承,钱粮人马更是听凭调遣,生怕一个招待不周,被锦衣卫在皇帝面前参一本,以当今皇帝的脾气,任你是多大的官儿,取你身家性命还不就是一念之间?魏羽乃锦衣卫千户,官衔虽说不过是五品,但在锦衣卫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角色,对孟知县这样的七品小官来说,自然也是高高在上的所在。
当晚,孟知县在县衙设宴招待锦衣卫一众人等。孟知县不爱和武人打交道,本想叫赵勇方作陪,无奈赵勇方自船上与魏羽言语失和后,片刻也不愿意和这些锦衣卫共处。孟知文也了解他的性子,便不再勉强,只得叫上县丞和主簿一并作陪。魏羽一行原本六人,除他之外还有一名百户,四名校尉,其中两名校尉在船上抓捕齐世英时被当场格杀。魏羽对宜城的捕快或许是不太放心,叫余下的两名校尉亲自看守齐世英,自己与另一名姓胡的百户则是大喇喇的坐在席上,大吞大嚼。席间,孟知县自是小心翼翼地相陪,拣些好听的场面话敷衍应承,倒是县丞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直说得魏羽二人眉开眼笑,飘飘欲上。一顿晚宴,足足吃了两个多时辰,魏羽和胡百户更是喝得酩酊大醉。
蒙川回到住处后,晚饭也顾不得吃,请了郎中到各个伤者家中诊断、包扎,又拿着郎中开的方子在药铺间奔走配药,直忙了半个晚上。赵勇方见他为了大伙儿如此操劳,心下感动,备了一桌好菜,留他在家中用饭。蒙川也不客气,自打他和赵勇方学武以来,这些年来没少在赵家蹭吃蹭喝。
将将吃完,孟知县带着一个家仆赶来。蒙川和赵勇方都有些惊讶,不知道这么晚了,知县大人还有什么事未了,亲自来安排,莫非是魏羽等人又有所刁难?孟知县倒也没甚要紧的事,只是说想见见齐世英,叫赵勇方陪他一起去。赵勇方也不多问,穿上靴帽便走。蒙川放下饭碗,也要跟去。孟知县知道他和赵勇方亲如叔侄,手一挥,就答允了。
宜城的牢房就在县衙后面,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这里原本是一座旧兵营,近些年来刀兵不兴,驻扎的军队也都移往他处。蒙川儿时经常跑到这里看士兵们练骑射,对这儿再熟悉不过。营区周围有一圈栅栏,四角是三丈高的哨塔,中间是宽阔的校场,剩下两排大石屋,一排用作仓库,贮存官粮,另一排充作牢房。宜城捕快在赵勇方的带领下威名远播,辖区之内治安颇好,这牢房一年到头也关不了多少犯人,左右不过是些偷鸡摸狗坑蒙拐骗打闷棍之类的寻常小贼。
今晚当班的是牢头老宋,快六十岁了,孤家寡人一个,年轻时曾跟着信国公汤和南征北讨,后来瘸了条腿,上司便给他份闲差,让他到地方上养老来了。蒙川闲时最爱到老宋这儿来待着,听他讲一些当年征战沙场的惊险故事,像什么鄱阳湖大战陈友谅、庐州城围困张士诚,虽说是添油加醋,玄之又玄,但对于蒙川这些没经历过战争的孩子来说,听得却是如痴如醉。
孟知县一行人到来,哨塔的卫兵见了,赶紧叫底下的狱卒开门,穿过校场,老远就听到老宋在牢房里骂骂咧咧,跟人在口角。原来是看守齐世英的两名锦衣卫,被魏羽派到这又脏又暗的牢房里,本就心有怨气,加上这里又没酒又没肉,自然对老宋横眉竖眼、吆五喝六。老宋是上过沙场的老兵油子,哪受得了这两个无名小卒的呵斥,所说年纪大了,不复当年之勇,但嘴上功夫却历久弥坚,各种俚语、粗话直骂得两个锦衣卫毫无招架之功,险些就要动起手来。
总算是孟知县来得及时,替双方打个圆场,又向两名锦衣卫赔了不少好话,这才算完。接着,解释了来意,说要提审齐世英,看他有何图谋。锦衣卫碍着他好歹是个地方主官,也就没有阻拦,但只答应只能在牢中审问,不能将犯人带走。齐世英是重犯,千户大人又责命严加看守,他们可不敢有丝毫疏忽。
齐世英被独自关在牢房最里面的房间。老宋上前开了门锁,费力地推开生了锈的铁门。赵勇方挑着灯笼,当先进入。只见齐世英半倚在石壁上,双手双脚被精钢链条紧锁着,脚下脚镣上还坠着一块怕有百十斤的生铁块,衣衫破损,呼吸沉重,身上有不少伤口还在滴着血,比之下船之前伤势似乎又重了不少,想来是这几个时辰,吃了锦衣卫们不少苦头。齐世英中了魏羽的“太白散”,此时药劲早已过了,看到是孟知县等人,笑着说:“这不是持正守信的孟大人吗?怎么,这么快就向我讨债来了?呵呵,可惜,你们来晚了,大爷身上的银钱已被那两只鹰犬搜刮的一干二净了。”说话虽有气无力,却不忘了讥讽。蒙川心细,早看到齐世英腰间的那块玉佩已不见了。
孟知县见齐世英如此模样,与前两日相见时判若两人,不免心下愧疚,言道:“齐先生斥责的是,我等不守信用,设下计谋算计先生,确是不该,这里给先生赔礼了。”说罢,上前一步,深深一揖,这下倒出乎众人意外。孟知县顿了顿,接着说道:“不过,我宜城县与先生无冤无仇,先生张口便向我们索要一万石稻米,若真的答应了你,你可知到头来不光我等官员受罚,还要有多少百姓遭殃?”齐世英原本面色稍缓,听到这里陡然大怒:“有多少百姓遭殃?今年湖广水灾,周边颗粒无收,唯独你宜城不曾受灾,况且,你一个十万户的大县,我只不过向每户借了一旦米,这便是遭殃了?那你可知道,此番坏我大事,有多少灾民要活活饿死?”
孟知县听他这么说,心下一沉,知道齐世英恐怕所言非虚。今年湖广地区的灾情他自然清楚,因而才每天提心吊胆,生怕朝廷向宜城这块唯一的“福地”加租。于是忙向齐世英询问:“孟某不才,还望先生详解。若真如先生所言,定当替先生向上司分辨,绝不会冤枉好人。”连说了三四遍,齐世英见他确是恳切,也就把事情的缘由告知了孟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