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拜谒(一)
这一夜,蒙川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终于到了京城。货船停靠在燕子矶,蒙川问明道路,整理好衣衫,上了码头。
石矶旁一座阁楼依山而建,碧丽辉煌,甚是气派。匾排上刻着三个大字:“观音阁”。阁旁聚了不少商贩,果蔬、鱼虾、茶酒、小吃、杂货应有尽有。蒙川喉咙正渴,摸出两文钱,到路边茶铺要了两碗茶吃。
茶铺旁有一株老榆树,树上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树下坐着个算命先生,五旬左右年纪,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嘴中念念有词,身边的破布幌上写着两行墨字:“知君欲问人间事,缘起缘空看道来。”听茶铺老板说,此人看相看得甚准,在燕子矶一带颇有名气,每月只初五、十五、二十五才开“天眼”,一次要收一两银子。
蒙川端起一碗茶,递给算命先生。“先生帮我看一下,我的命相如何?”他对这些江湖术士向来是不信的,只是这次到京城办大事,想要图个吉利罢了。
算命先生接过茶一饮而尽,“好说,好说”,让蒙川写了姓名、生辰八字,又拉着蒙川的手一阵打量,闭目思索良久,说道:“这位小哥名中有川,乃是水命。嗯,若没解错,定是少时孤苦,漂泊不定,不过弱冠之后,自有贵人相助……”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瞄着蒙川。
蒙川叹了口气,抽出手来,转身离去。什么狗屁术士,这老家伙无非是看人形貌、听人口音,妄加揣度,招摇撞骗,多听无益,自己的路还是自己走吧。
算命先生见他要走,忙说:“小哥慢走,我还没说完呢,你的好命还在后头呢,将来拜官封爵,出将入相……哎哎,银子还没给呢,预知天机,不给银酬,于运数不利啊……”
蒙川摇头苦笑,可惜了一碗好茶。
自上元门进到城来,只见车水马龙,高楼广厦,街道比兵营的校场还宽,寻常百姓亦能穿绸着缎,当真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繁华富庶远非武昌、九江等府城可比。
一路打听,走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见到一条高大的垣墙,横贯南北,足有数里之长,正中一座两丈多宽的城门。问了问街边小贩,这里正是皇城,此门便是皇城的西门——西华门。
皇城脚下,威压逼人,蒙川心中忐忑,也不知皇上肯不肯见他,但愿紫虚子给的信物有些用罢。一边上前,一边伸手去怀中摸小钺。
一摸之下,登时如遭雷击、如堕冰窖,头皮发麻、手足酸软——小钺不见了!
“怎会这样?什么时候的事?不对,是她,一定是齐襄那臭小子!不,是那死丫头干的。她那天是故意装作醉酒,趁机靠近自己偷走了小钺,难怪她要提前下船,原来早就算计好了。天杀的小贼,抓到她定要将她碎尸万段!这可如何是好,怎么跟紫虚子交待啊……”
守门的卫兵见他徘徊不定,神色可疑,走上前来盘问他在此做何。
蒙川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军爷,我要见当今皇上,有要事禀报,麻烦帮我通报一下。”
卫兵斜眼乜了乜他,阴阳怪气地问道:“你是御史大夫、大学士、六部尚书还是皇亲国戚啊?”
蒙川道:“都不是。”
卫兵又问:“那你可有在皇城行走的大内腰牌?”
蒙川道:“也没有。”
卫兵再问:“那你可有皇上御赐的丹书铁券?”
蒙川一听,忙答道:“丹书铁券没有,但我有太祖皇帝亲赐的信物。”
卫兵一脸不信:“哦,在哪里,拿出来瞧瞧?”
蒙川手一摊:“实不相瞒,这信物昨日刚刚被人偷走了,唉,真是不巧……”
卫兵勃然大怒:“你爷爷的,哪来的乡巴佬,竟跑这来消遣老子,找打!”说着,提起拳头就要揍蒙川。
蒙川忙闪到一旁,解释不迭:“军爷,我说的句句是真话,确是有要事要见皇上,信物也确是丢了……哎,你慢点,别闪到腰……”
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卫兵,做事老成,见蒙川衣衫齐整,举止有度,不像是无端滋事的市井无赖,拦住发火的同伴,告诫蒙川道:“小兄弟,你要真有要事就该去哪去哪,是政事就去通政司,是民事就去京畿道,有冤情就去大理寺,想告官就去都察院,皇城禁地岂是你可乱闯的。”
蒙川略一忖度,心想也是,自己既无公文,又无印信,单凭一张嘴哪能进得了皇宫,见得到皇上,还是另想它法吧。道了声谢,悻悻离去。
在城中游荡良久,日已西沉,不知不觉来到三山门附近。鼻中忽然闻到一阵酒菜香气,,这才觉得肚中饥馁。抬眼望去,旁边好大一座酒楼,匾额上写着“梅妍楼”三个大字,名字倒还算雅致。
蒙川进到酒楼,早有伙计迎上前来,将他引到二楼大堂。蒙川挑了个临窗的位子,点了两个小菜,一壶杏花村酿的新酒,慢慢品酌。一想起小钺被偷,齐襄逃之夭夭,便觉丧气,酒菜虽好,却也食之无味。
正低头喝闷酒,窗外忽传来一阵铃声。蒙川探头去看,只见自西而来一辆红色四轮马车。车前车后各有四骑随从,清一色的黑衣黑马。车帷车幔倶是大红锦缎,拉车的则是四匹枣红骏马,足踝处各挂着一只小巧银铃,马车驶过,铃声蹄声交织而发,甚是悦耳。车既精美,马亦雄壮,蒙川不禁脱口而出:“好气派!”
对座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缙绅模样的老者,接话道:“那是李景隆的车驾,怎会不气派?单是那一匹马都得五百两银子呢。”
蒙川一愣:“李景隆是何人?”
老者扫了他一眼:“后生仔是外地来的吧,连李景隆都不知道?那可是本朝开国大将李文忠的儿子,袭了他爹的爵位,封作曹国公。如今是圣上身边的红人,满朝文武谁不巴结他,能不气派么。”
他随口几句话,不想却一语惊醒梦中人。蒙川忽然想到,他自己是个平头百姓,当然见不到皇帝,何不找个达官贵人替自己引荐。这李景隆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向皇帝引荐个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蒙川将酒保叫来,替老者结了账,又要了两个好菜,一壶新酒,端到老者桌上。连敬两盏,说道:“多谢老丈适才点播。小可初到京城,懵懂无知,还有不少事情不明,还望老丈不吝赐教。”
老者颇通世故:“好说,好说。”
蒙川道:“敢问老丈,像我这般一介草民,如何能够结识李景隆这等显贵?”
老者抿了口酒:“呦,那可难了。曹国公家世显赫,同他往来的都是些公侯将帅,平时四品以下官员恐怕是连他的面都见不上。”
蒙川一听不禁皱眉:“那他可有什么嗜好?如花鸟鱼虫、古玩字画,亦或是美酒佳肴,金石丝竹?”
老者摇摇头:“人家堂堂国公,这些银子能买来的东西,他会稀罕?”
蒙川忙为他再斟一盏酒:“那依老丈看来,何物能入曹国公的眼呢?”
老者微微一笑:“李景隆这小子自诩文采风流,最爱在烟花柳巷厮混。”说着招了招手,让蒙川靠近前来,附在他耳边说:“秦淮河畔有座‘醉倚楼’,那是京城有名的青楼,里面有个叫茉莉的歌妓,是李景隆的相好。你把她打点好了,想见李景隆还不容易,嘿嘿。”
蒙川闻言大喜,一揖到地,连声称谢。市井之中确有高人啊!他又询问了李景隆的府邸所在,京城的一些规矩、忌讳,老者也都一一相告。
眼看天色渐晚,蒙川匆匆别了老者,往醉倚楼赶去。
此时已是上灯时分,秦淮河上灯影绰绰,画舫相接,一片迤逦。蒙川无心欣赏景致,满眼只顾踅摸着“醉倚楼”三个大字,直转到镇淮桥附近,方才找到。
还未进门,一股脂粉气便扑面而来。蒙川从未来过这等风月场所,简直比进皇城还叫他难受。
门口的鸨母见了,满面堆笑,连拉带扯将他请进楼中。楼中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美女如云,春色满堂。
鸨母问他有没有相识的姐妹,蒙川点名叫了茉莉。鸨母连连夸他有眼光,声称茉莉是醉倚楼的头牌,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价钱可着实不低,足足十两银子,令蒙川心痛不已。
茉莉的房间在楼上东首。蒙川走到门前,正要敲门,房门应手而开。门内一个年轻姑娘端立于旁,见了蒙川,施了记万福,浅浅一笑:“官人请。”
只见其一身绿衣,不着金玉,略施粉黛,尖尖的瓜子脸蛋,细细的挺直鼻梁,容貌虽称不上惊艳,眉眼却甚是柔媚,从骨子里透着一股甜意。蒙川愣了一下,忙问道:“可是茉莉姑娘?”
绿衣女子嘴角微扬,露出两个小酒窝:“正是小女子。官人不进来说话吗?”口音绵软,莺声细语,与川鄂一带大不相同,别有一番滋味。
蒙川忙一个箭步抢进去,绿衣女子见了,又是一笑,转身将房门带上。
屋内正中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茶酒果馔,绿衣女子将蒙川让到桌旁,为他斟了一碗茶,双手奉上。
蒙川总觉得两眼无处安放,看这儿也不是,看那儿也不妥。接过茶来,盯着茶盏,琢磨着如何开口。
绿衣女子见他有些害羞,主动搭话道:“官人觉得奴家这里可好?”
蒙川慌忙答道:“好,好。茶好,茶碗也好。”
绿衣女子又道:“只是茶好么?难道官人觉得奴家不好么?”
蒙川脸刷得红了:“也好,也好。姑娘名字起得就好,人如其名,也像茉莉花般秀美。”
绿衣女子叹了口气:“茉莉花?唉,风尘女子难道就只能取这些艳俗的名字吗?”
蒙川见她不快,忙起身赔礼:“原来姑娘芳名不叫茉莉?小可着实不知。适才只是随口一说,姑娘别介意。”
绿衣女子起身还礼:“官人快请坐,是奴家失态了。来这里的客人,十个有九个以为我叫茉莉,也不怪官人。”
蒙川略一思索:“姑娘芳名若不是茉莉,定是莫离,二者谐音,取不愿分离之意,我猜的可对?”
绿衣女子摇摇头:“我们这行当,与客人不过是一夕之谊,谈什么不愿分离。”说着,取来纸笔,写了两个娟楷小字,“奴家给自己取的名字,是陌俪。萍水相逢,却同眠共醉,或许叫作陌俪更合适吧。”
蒙川想不到她一介烟花女子,所言所思却是不俗,难怪堂堂曹国公李景隆会对她宠爱有加。
陌俪从壁上取下一把梨木琵琶:“不说这些了,没得扰了官人的兴致。官人且慢坐,奴家给官人弹首曲子可好?”
蒙川哪有心思听什么曲子,但若上来便直说来意,又怕她认为自己是个势利小人,不肯替自己引荐,于是点头答应,整了整衣襟,端坐桌前。
陌俪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又露出笑意。一边拨弦转轴,一边问道:“官人喜欢什么曲子,奴家弹首《相见欢》如何?”
蒙川哪懂得这些曲名,只好胡乱答应着。
陌俪指尖才一触弦,登时如银瓶露泻、玉盘珠转,籁音漫洒、直浸心帘,蒙川差点叫出好来。只见其玉指宛转,皓腕轻旋,或挑、或扫、或拨、或揉,丝丝契合,不失分毫,声声入律,如汐如潮。乐音忽远忽近,忽快忽慢,忽柔忽刚,似溪水,似归舟,似初月,似流云。更兼弹者眸光流转、眉宇含情,蒙川听得是如痴如醉,忘乎所在。
两盏茶后,一曲终了,蒙川拊掌盛赞:“这首《相见欢》小可还是平生第一次听,曲调空灵缥缈,深邃悠扬,华而不浮,清而不寒,一唱三叹,余味无穷,端的是旷世佳曲,也难得姑娘有如此高超的曲艺,小可拜服。”
陌俪轻啜一口茶,拭去额头渗出的汗珠,“奴家知道官人不是俗人,适才弹奏的曲子并非是《相见欢》,而是叫《浔阳曲》。官人所言句句切中肯綮,倒真是奴家的知音。”说完,对着蒙川报以一笑,靠近身来,玉手搭在蒙川的手臂上。
蒙川一见她笑,心里便有些发慌,忙站起身来,环顾四壁。见床帏边挂着一支竹笛,做工甚是精巧,伸手摘了下来,向陌俪道:“姑娘所奏曲子乃是天籁跫音,小可万万不及,随便吹奏一支乡野俚曲,聊作回赠。”蒙川的笛曲全系自创,质朴自然,了无雕饰,清扬激越,如龙游九天,幽婉柔靡,似杨柳依人,亦是乐中一绝。
陌俪听罢,赞不绝口,复又抚弦一曲,蒙川再次吹笛酬和。两人丝竹相谐,甚是欢愉。
不觉中,梆子声响,已到三更。陌俪打了个哈欠,收起琵琶,脱下外衣,说道:“官人,夜深了,奴家服侍您休息吧。”
蒙川猛然想起,正事还没办,嗫嚅道:“呃,不忙,不忙……要不,姑娘先休息,小可改日再来。”
陌俪目不转睛盯着蒙川:“官人花了银子来这里,该不会只是为了听奴家弹琵琶吧?若有他事,不妨直说。”
蒙川思来想去,早晚都得开口,只好照实说明了来意。
陌俪听完,并未不悦,只是淡淡地说:“京城里的人个个是追名逐利之徒,官人也不能免俗。奴家原以为遇上个有才情的郎君,竟是看错了。官人既是花了银子的,又费心陪奴家许久,奴家自不会叫官人空手而回。”转身去妆台抽屉中取出一张大红请柬,递给蒙川,说道:“再过两日便是曹国公生辰,他会在凤凰台宴请宾客,你拿着这份请柬,便可见到他。”说完,取过蒙川刚才吹过的竹笛,用力折为两段,掷在墙角。
蒙川满面羞愧,讪讪地接过请柬,不知说什么好,他原本想送陌俪些银两,看这情形,还是不要自讨羞辱的好。
陌俪倒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温言道:“奴家倦了,就不陪官人了。官人若未尽兴,奴家叫妈妈安排别的姐妹服侍可好?”
蒙川讷讷地道:“姑娘送我请柬,小可已感激不尽了。不瞒姑娘,小可此次来京城,担着天大的干系。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出此下策,烦劳姑娘。我本是个乡下小子,今日能一睹姑娘芳容,已是三生有幸,怎敢复有他求。”言罢,不敢与陌俪对视,低头匆匆离去。只留下陌俪一人在屋中怔怔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