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川自师从广宁和尚以来,武功突飞猛进,牢城之中少有敌手,直到见识了紫虚子的神技之后,方知自己火候还差得远,就连紫虚子的侍从平安都远远不如。
他年少好胜,小岛之上又没有什么杂事,日夜苦练之下,武功愈加精进。每有所得,便去找平安切磋。平安亦是个武痴,有蒙川这样一个对手,甚是喜欢。
广宁和尚传授蒙川的易筋洗髓经果真称得上是无上神功,习炼的时间越久,越能显现出其雄浑精纯之益。蒙川初时能在平安手下撑三十余招,渐渐地,五十招,八十招,半年之后,能撑到百余招,一年之后,二人已经是旗鼓相当了,连紫虚子都惊异其进步之神速。
蒙川习练的是少林功夫,是释家正宗,紫虚子修炼的则是道家功夫。佛门武功厚重扎实,道家武功灵动自然。蒙川向紫虚子请教,二者孰强孰弱。
紫虚子言道:“佛家重理,道家重意。二者所重不同,难分高下,唯在修炼之人秉性契合。比如我,天性不喜拘束,常常率性而为,便练不得佛门武功。老弟你则不同,既有坚忍之心,又有空灵之智,二者兼修,将来武学上的造诣不可限量。”
紫虚子素来喜欢夸夸其谈,但论武学上的修为、见解,远比蒙川高得多。蒙川人既机灵,又肯虚心请教,不似平安那般一板一眼、沉闷木讷,紫虚子也乐为人师,指点了他不少轻功、剑术。紫虚子曾云游四海、遍访名师,所学武功既精且杂,更兼博文广知,天文地理、医卜星象、四时五行无所不通,着实令蒙川大开眼界、受益匪浅。
蒙川长于偏僻小邑,肚子里满是乡野趣事,带着紫虚子和平安,春雨酿花雕,夏日粘知了,秋来捉蟹蛄,冬夜钓鲈鳝,亦解了主仆二人不少烦闷。
每至佳节,紫虚子必与蒙川赋诗联句,属文互赠,其笔墨上的功夫远胜于拳脚,蒙川每每甘拜下风,平安就更插不上手了。不过蒙川笛子吹得极好,他常与紫虚子笛埙合奏,曲幽调美,就连平安也为之陶醉动容。
蒙川向紫虚子学习箭术,紫虚子告诉蒙川,他的箭术是魏国公徐达亲手传授。蒙川听后震惊无比,徐达乃是本朝开国第一武将,功济宇内,位极人臣,以往蒙川只在说书人口中听过他的事迹,想不到紫虚子居然能得到他的亲传。紫虚子究竟是何人?蒙川曾数次开口相问,紫虚子总是避而不答。
一日,三人谈论世间兵器。紫虚子认为剑为最强,蒙川觉得刀为更强,平安则认为棍为更强。三人各执一词,谁也不服,只好动手比划,一番比试下来,紫虚子的竹剑、蒙川的竹刀均折于平安的扫把棍下。蒙川大呼不公,只因手中没有称手的兵器。
紫虚子慨叹古时神兵锻造之法早已失传,当世再无神兵利器。
“昔年蓝玉曾送我一副软甲,名为普陀云。此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端的是武林至宝。蓝玉说此甲原是常遇春所有,常遇春之所以能于万军之中所向披靡,亦有此甲之功。”
“常遇春我听过,据说勇猛无敌,乃是本朝第一先锋将。蓝玉是何人?”蒙川对沙场征战之事最感兴趣。
听蒙川这么问,紫虚子一副不可思议之态:“居然有人不知道蓝玉是谁?蓝玉就是常遇春的小舅子,是赫赫有名的凉国公啊!当今圣上因为他杀了几万人,天下谁人不知啊!喏,对了,蓝玉被杀时,正是你入牢城前后,难怪你不知道。”
蒙川不由得连连咋舌,这皇上也太辣手无情了。“那副软甲还在吗,可否拿出一观?”蒙川追问道。
“燕王得知我有此物,数次相求。我捱不过情面,只好转赠于他。凭我的功夫,也无需宝甲护身,他常年在边塞带兵,倒是用得着此物。”
蒙川听说无缘相见,甚是遗憾。
春秋叠沓,物换星移。转眼之间,蒙川上岛已近二年。
这一日午后,蒙川与紫虚子比试箭术,蒙川一箭命中三百步外岸上辕门,博得满营官兵齐声喝彩。紫虚子接过弓箭,正待回射,忽然眉头微皱,凝箭不发,“他怎么来了?”只见北岸一条小舟急速驶来,船首立着一人,身材瘦削,肩披黑色披风,正是许久不见的安指挥使。
安指挥使上岸后,屏退蒙川和平安,与紫虚子在室中密谈许久,方才离去。
过了良久,紫虚子才从屋中出来。蒙川和平安吃了一惊,只见紫虚子面色惨白,气息沉重,神情恍惚。蒙川脑海里第一个念头,便是紫虚子中了安指挥使的暗算。平安也是一般的心思,扶住紫虚子从头到脚一顿查看,却未见有何不妥。
紫虚子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一个人走到小岛南岸,望着水面怔怔发呆。
当晚,紫虚子不吃不喝,在楼外枯坐了一夜。蒙川知道必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但也不便相询。
第二日,守卫来送饭时,蒙川见其腰间束了一条白麻。再看紫虚子,竟破天荒地没有穿绯紫袍服,而是一身缟素。
蒙川跃上楼顶,极目望去,见岸上兵营中亦是人人缞绖。这是……国丧!
不知是皇帝死了,皇后死了,还是皇帝、皇后的爹娘死了,最好是皇帝死了,蒙川心中忖度。几年前皇帝病重,曾大赦天下。这次若是皇帝死了,新皇登基,必然再次大赦天下,自己也可以早点离开牢城。可是离开这里后又能去哪呢?回宜城吗?也不知县令还是不是孟知文,自己是坐过牢的人,还能回去做捕快吗?也许看在赵勇方的面子上可以罢。
二更时分,紫虚子让平安来请蒙川。蒙川正练功练得起劲儿,料想多半又是邀他饮酒,推辞不去。平安坚称有要事,蒙川推脱不过,只好前去。
来到二楼,紫虚子居然并未饮酒,而是正襟危坐在榻几上,眼窝虽是深陷,神色却一改白日里的颓然。
紫虚子指了指身边的扶椅,示意蒙川坐下。
蒙川见他如此郑重,知道恐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
紫虚子半晌未言,忽然开口问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蒙川一惊,摇了摇头,他来此地两年间,紫虚子从未透露过自己的身份,难道现在终于要揭晓了。
“我姓朱,名柏,是当今圣上……是太祖皇帝第十二子,七岁时便被封为湘王……”紫虚子自言道。
蒙川闻言心头大震,他早就知道紫虚子不简单,但以为最多不过是个高官贵胄,没想到竟然是封王一方的皇子!
紫虚子看了蒙川一眼,继续说道:“你一定在想,我若真是王爷,又怎会给人囚禁在此,空度韶华。好,我便将个中原委说与你听。”
“父皇膝下子嗣众多,他最喜爱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大哥朱标。他为人仁慈宽厚,极有长者之风,对我们这些弟弟们十分友爱。父皇待人严厉,我们小时候犯了错,都是大哥替我们向父皇求情,免受了不少责罚。我第一次骑马,第一次射箭,都是大哥教的我……”烛光之下,只见紫虚子眼中满是柔情。
“父皇对大哥尤为喜爱,从小就遍请名师教导他,盼他成为尧舜一样的君王,十四岁就立他为太子……可惜,天不佑人,大哥英年早逝。”
“大哥死后,父皇悲痛欲绝,舐犊之情难断,又立了大哥的儿子允炆为皇太孙。允炆这孩子哪里都好,只是自幼在父皇和大哥的庇护下,没见过腥风血雨,不懂得勾心斗角,终究是失于柔弱。”紫虚子说这里,不禁眉头微蹙,连连摇头。
“你一定又在想,这与我被囚于此有何干系。方才我说过,父皇最喜爱两个皇子。一个是大哥,另一个便是我了。”
“你不必惊讶,且听我说。我自幼聪颖绝伦,文采武功均远超侪辈,父皇对我本是极为喜爱,兄弟们也都与我交好。大哥死后,不少朝臣们都推举我做太子。父皇晚年脾气暴戾,又爱猜疑,只因我好武,喜欢和徐达、蓝玉等人来往,便疑心我结交武将,图谋不轨。更兼我母亲与皇后不和,父皇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对我便渐渐疏远。我一来不喜权谋之争,二来为了避祸,从十六岁起便离开京城,就藩荆州。”
“到了王府,为了避嫌,我刻意不问朝政,不与朝臣来往,每日里只是和文人散士们饮酒作赋,宴享玩乐,闲来便游历山水,寻仙问道,优游卒岁。即便这样,父皇仍旧对我不放心,怕他百年之后我会回京争夺皇位,因此便将我软禁于此。唉,都说知子莫若父,父皇却看不出,我怎会是贪权恋势之人……”
蒙川在一旁欲言又止,紫虚子见状,继续说道:“你别急,我叫你来不是跟你闲话家常的。昨日,指挥使来见我,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喏,”他抚了抚腰间的白绫,“父皇上个月已经驾崩了,允炆已经继位做了皇帝。”
“我方才说过,允炆是个书呆子,心肠不够狠辣,阅历又浅,没有父皇那般威严,只怕难以服众。父皇不想让我与他相争,我自然不会抢他的皇位。可我的那些兄弟们,不少都统兵在外,雄踞一方,难免不有人起别样心思。”
紫虚子低头思索片刻,喃喃道:“别人倒不必在意,只是我四哥……燕王手握重兵,远居燕赵,他一向自视甚高,对父皇的用人施政素来颇有异议,对允炆更是不服。父皇在时,他尚能克制,如今父皇不在了,他定会生出事端,不得不防啊。”
说罢,紫虚子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凝视蒙川。
蒙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真人,呃不,王爷,恕我直言,这与我何干?”
紫虚子握住蒙川一只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却并没有放我出去,看来父皇是有遗命在先,要囚禁我终生了。我和平安无法离身,只能有劳你替我走一趟了。你去京城见一见允炆,告诉他燕王必反,叫他早作准备,尽快夺了燕王兵权,以备不测。”
蒙川听后连连摆手:“王爷别再说了,这些军国大事哪是我一介囚徒所能管的了的。我还有一年就能役满,不想节外生枝——再说,指挥使有令,擅离此岛,株连九族,还请王爷不要为难我。”
紫虚子拍了拍蒙川肩膀:“这两年来我待你如何,可曾害过你?”
蒙川有些不好意思:“当然没有,王爷对我亦师亦友,跟随王爷令我受教良多,这份恩德蒙川没齿难忘。只是……”
紫虚子笑了笑:“你不要误会。我视你如同我的小兄弟,怎会让你犯株九族的大罪。”一招手,“平安,拿来。”
平安捧过来一卷文案,紫虚接过展开,“你看看这是何物?”
蒙川凑上前来,只见上面一张纸上写道:“犯人蒙川,身为捕快,与贼交通,放纵恶盗,依律令,去职,杖一百,徒三年,即日发配至安陆城。”盖的是锦衣卫的印章。下面一张纸上写道:“犯人蒙川,戕害长官,罪大恶极,判处终身劳役。”后面盖的是安陆指挥司的大印。
“这是……我的案宗?”蒙川颤声道,正是这两页纸让他这些年吃尽了苦头。
紫虚子点了点头:“不错,这份案宗是平安刚刚从指挥司偷出来的。”待蒙川看过,忽然将案宗移到灯烛的火头上,本已干得发黄的纸张,遇火便着。
蒙川大惊:“你这是做何?快住手!”要知道,私毁案宗也是死罪。
紫虚子毫不理会,须臾间案宗便烧成一堆灰烬。“只要你愿意,从此刻起,你便是一个从无案底的清白身。明天过后,你爱做捕快就做捕快,爱做先生就做先生,再也没有人管你。你若不愿意,也可,只是得和我一样,终此一生,困于此岛。你应该知道安指挥使的手段,你既已知晓我的身世,他怎么可能会放你离开。”
“自己还有一年就可以离开牢城了,值得冒险吗?五年的时间都忍过了,难道还差这一年?可是如果答应了,明天就可以自由了,这么好的机会就白白放弃吗?安指挥使真的会出尔反尔吗,如真如紫虚子所说,在这里待一辈子可怎么得了?”一时间千百个念头涌入蒙川脑中。思来想去,他决定听从紫虚子,毕竟,在牢城里他见过了太多的奸诈和险恶,相比之下,他宁愿选择相信紫虚子,赌一回。
“好,我愿意替你走一趟。何时出发?”
“事不宜迟,今夜便走。”
“可是牢城守备森严,难道要硬闯?”
“不必,守卫我已打点好,你只管放心离去,他们不会难为你。”
“我一介草民,到了京城,皇上怎会见我?”
紫虚子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蒙川:“这是父皇给我们兄弟每人特制的信物,见物如见人。你拿着它,皇上自会见你。”
蒙川接过来,只见是一枚半尺长的小钺,钺柄上依稀刻着一个“柏”字,通体紫色,非金非铜,不知是何材质。
“此去京城面圣,千里迢迢。时非一日,想必还会有诸多周折。你心思明睿,武功高强,定能应付。大明社稷安危,在此一行,还望尽力而为。临行,请受小王一拜。”紫虚子敛裳整袖,深深一揖。
说话间,已过三更。紫虚子又嘱咐了几句话,蒙川顾不上那些虚礼,抱了抱拳:“王爷、平安大哥,日后有缘再见!”贴身藏好小钺,出门便走。
岸边无舟无楫,蒙川深吸一口气,贴着水面,轻轻一跃,如鱼鹰般滑入水中。夜色正浓,鸟雀安息,鱼虾休憩,殊不知此刻正有潜龙入海,待明朝掀起它一番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