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到了第六天,官军有些撑不住了。征募来的壮丁大都未见识过这种场面,一个个拉不开弓、握不住枪,一听到蛮人的战吼就吓得魂飞魄散、哭爹喊娘。白天还勉强能帮着搬搬扛扛,出点劳力,一到夜晚,全都躲得无影无踪,指挥使派人挨家挨户稽查,逃亡的壮丁仍是有增无减。
最要命的是,月光越来越暗了!蛮人专挑夜晚发动攻击,前几天月圆之时,能够看清敌人,守军还能从容应对,而过了廿日之后,夜空只剩下一弯残月,十丈之外根本看不清人影,弓箭、火铳全没了准头。但蛮人丝毫不受月光影响,黑暗之中视物如昼,有了夜色的掩护,更加如虎添翼,连日来已数次攻上城头,全仗着指挥使等人武功卓绝,以一当十,堪堪守住。但城门城墙均已被凿得千疮百孔,官军最为倚仗的火器也损耗殆尽,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还有一件事一直令指挥使如芒在背,那便是牢城中的大批囚犯。因战事吃紧,这两天他已悄悄将牢城卫兵抽走了一半,如今守卫牢城的只有六、七百人,以这点兵力看守三、四千人的囚犯,无异于驱羊饲虎。稍有不慎,变生肘腋,就会腹背受敌。副指挥使袁奎一直提议要先处置掉这批人,腾出兵力对付蛮獠,只是如何处置,却是个棘手的问题,总不能都杀掉吧?杀人他是不在乎的,只不过牢城中这些人可不是好惹的,真要动起手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正犯难间,侍卫忽然来报:“大人,王政求见。”
指挥使将手中的酒盏一把捏得粉碎:“见!”
很快,叫王政的人被带到。来人穿一身青布衣裳,腰间束一条紫铜腰带,相貌平平,身材居中,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头颈边有一道吓人的疤痕,眼神倒甚是温和从容。
指挥使见他到来,连忙起身相迎,脸上竟罕有地露出了笑容。“来来来,王将军,快请!”
这人为何能让指挥使如此看重?自然是因为他的来头够大。
王政的父亲便是大名鼎鼎的定远侯王弼!王弼是本朝开国猛将,跟随太祖南征北讨,战功显赫,更兼其勇冠三军,擅使双刀,人称双刀王。王政是其次子,武功谋略不在乃父之下,极会带兵,深得部下拥戴,年纪轻轻便被朝廷封为西亭侯。几年前凉国公蓝玉谋反案发,王家因与其交好,深受牵连,王政的父兄均死于诏狱,王政和他手下的三千嫡系精兵也被削爵除官,发配到边鄙之地终身劳役。虽说是身陷囹圄,权势不再,但像他这样的将门世家人脉广织,王弼当年的部下仍有不少在朝为官,随便拎出一个都比指挥使的官阶大,安指挥使对这种人可不愿轻易得罪。
他对王政的来意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嘴上依旧是打着官腔:“近来军务繁忙,多时未曾拜访王将军,不知有何见教?”
王政倒是开门见山:“想和安大人做桩买卖。”
指挥使一副不解的样子:“怎么讲?”
王政接着说道:“连日鏖兵,官军人马折损不少。若我所料不错,安大人手中能用的兵力最多只剩两千人,蛮人如此凶悍,若无外援,三日之内,城池必破。”他边说边打量着指挥使,见他若无其事,不露声色,又道:“我麾下的这三千弟兄,久经沙场,百战余生,如今虽然获罪发配于此,但拳拳报国之心须臾不敢忘却。若是安大人用得着我们的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指挥使心中料得丝毫不差,嘴上却不置可否:“什么条件?”
王政长叹一口气:“唉,戴罪之人,哪敢讲什么条件。只是若这一役侥幸胜了,还望大人上奏朝廷时为我们多书一笔,好叫朝廷知道兄弟们尚能为国出力。如此,了却我们一桩心愿,也就足够了。”
指挥使略一思索,说道:“王将军,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若肯助我守城,我安某人自然万分感激,日后不会亏待于你。至于向朝廷上书,替你和手下的将士们求情、邀功,这我可做不到。你们王家是当今圣上钦判的逆臣,谁敢触这个楣头?我是断断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弄险的。”
王政听罢,摇了摇头,说道:“安大人难道不明白?若是蛮人攻下城池,必将是满城涂炭,玉石俱焚,您武功再高,只怕也难以全身而退。而且,我麾下的那几千将士,也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指挥使听到这里,脸色又恢复了往常的冷峻:“那又如何?我安某人宁可战死沙场,也不会受人要挟、忤逆朝廷。王将军是鼎力相助,还是袖手旁观,亦或是反戈相向,全由你自己。”以指挥使的为人,倒未必真的这么有气节,他之所以有底气,不怕王政不出战,那是因为他知道,王政无时不刻不想着东山再起,哪怕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会抓住不放。最重要的是,王家素来以邦国柱石自居,是说什么也不肯反叛朝廷,落个乱臣贼子的骂名的。
果然,王政惨然一笑:“哈哈,当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由不得半分讨价还价。还有什么好说的,谁让我们王家只知道愚忠愚孝!”言下之意,是答允了。
指挥使大喜,忙捧上一顶高帽:“王将军肯仗义相助,实是国家之幸、百姓之幸……”
当即,指挥使同王政一起来到牢城,宣谕命令。授以王政暂领统兵之权,协助官军御敌,三千旧军仍归王政统帅,其余杂囚亦编入旧军中,由王政统一调派。指挥使许诺,凡是御敌有功之人,身负刑罚一律减轻二等。
接着,给所有犯人分发了兵器。兵器新旧不一,长短相杂,一看就是临时搜集、拼凑的。王政手下的将士,已经数年不曾碰过兵器,此刻刀枪在手,梦回沙场,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
王政知道,凭手上这些烧火棍,根本无法和精于骑射、来去如风的蛮人相抗。他请指挥使将所有军马拨付给他使用,另外再配发一千副弓箭。指挥使推说军马、弓箭所剩不足,要留备紧急时使用,只给他配了三百副弓箭,几十匹驽马。王政明白指挥使仍是对他处处防范,多求无用,只好将马匹、弓箭分发给将佐和少数勇猛善战的士卒。
时间紧促,无法赶制足够的铠甲,犯人们只好仍穿原来的布衣。没有盾牌,王政命人将床板、桌凳拆开,凑合着用;长矛不够,王政命人将牢城中所有的毛竹砍了削尖,勉强也能迎敌。
王政治军颇严,那三千旧部跟随其多年,对他的号令令行禁止,无有不遵。而那些犯了重罪的囚犯,往常都跋扈惯了,仗着拳脚上有些本事,根本不把这些军人放在眼里,也不守行伍约束。王政见状,派了一个校尉监察执纪。此人一出,所有囚犯都乖乖听话了——这人正是盛庸,囚犯们领教过他的厉害,对他又敬又怕,知道就连牢城中的顶尖高手也不是他的对手,其他人自然就更不敢招惹他了。
转眼到了酉时,太阳西沉,整军已毕。饱食一顿后,这支“囚军”便开赴至几日来战事最激烈的城北。蒙川等人本已被任命为什长,然而战事卒起,指挥使无暇顾及此事,营头得不到上头命令,只好暂缓对他们的安置。因而,蒙川等人虽名为什长,却也和其他犯人们一般被编入“囚军”。
指挥使以下,所有官军正在城头上严阵以待。安指挥使本想将这些囚军分散至各处,便于官军监管,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支“囚军”只听王政一个人的号令,就连他也调拨不动,于是只好作罢。
太白星亮了起来,远远的,蛮獠战马的嘶鸣声已渐渐可闻。
王政登上城头,环视手下那些饱经风霜、熟悉的面孔:“将士们,你们都是多年来跟着我和家父南征北讨、出生入死的兄弟,本应封官赐爵、衣锦还乡,而今却因我王家连累你们受了这样的冤屈,我王政愧对各位……当日被发配至此,我便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定要让大伙脱去这罪臣之名,风风光光荣归故里!今日之战,凶险万分,我主动请缨,就是为了大伙的身后之名,我河朔男儿,只有战死沙场的英魂,绝无沉沦牢底的奴仆!还望将士们尽力一战!”
一席话,听得全军将士激昂澎湃,数千人挥舞着兵器,齐声高呼:“愿为将军效命!”“战!战!战!”“杀!杀!杀!”声势震天。蒙川没上过战场,本有些忐忑不安,此时也为这氛围所感,心底里一股豪情激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