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川望着地上那几颗晶莹闪亮的牙齿,一时间竟有些恍惚。食肉佛真的被自己打败了?手背伤口上传来的阵阵疼痛提醒他不是在做梦。这可是当年官府悬赏一千两银子捉拿的要犯啊,以后告诉宜城那帮弟兄,他们肯定不会相信。唉,若自己还是捕快该多好……
一番角逐,尘埃落定,最终的八人全都决出。蒙川打败了食肉佛,自然位居其中。那个叫盛庸的军官和姓周的黄脸汉子也都战胜了各自对手。唯一让蒙川感到意外的是,安花魁居然轻松击杀了独眼儒生。食肉佛虽然败于蒙川之手,但在淘汰下来的人中也算是顶尖人物,亦被纳入八人之列。
指挥使这次没有失信,当即任命胜出的八人为卫兵什长,并许诺役期满三年便放还他们自由。安花魁果然和其他人不同,被任命为指挥司亲兵护卫。
回到班房,狱友们纷纷上前祝贺,嫉羡之情溢于言表。当上卫兵什长,再也不用无休止地劳作,住所伙食也比犯人强得多,最重要的是少了诸多管制,不必事事小心在意,整天提心吊胆。唯一让蒙川感到有些失望的是,还得再待三年才能真正获得自由。
第二天是八月十五,指挥使降恩,所有囚犯停工歇息一天,当天的伙食也大为改善,每个班房居然分发了一坛薄酒。这一下,整个牢城人人欣喜,欢声雷动。蒙川望着手中的白面馍馍,不由得感慨万分,明明是最寻常的饭食,在这里却要用汗、用血甚至用性命却换取,明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这里却是莫大的恩赐。牢城这些犯人,放在江湖上也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如今一顿饭、一碗酒,便可令他们放下尊严、忘记所受的苦难,直与乞丐、奴仆无异。
早饭过后,营头派人送来一套卫兵的行头。衣服虽然已是半旧,还带着斑斑污迹,蒙川穿起来却感觉格外舒适,光鲜,仿佛回到了做捕快的日子,心里禁不住骂自己没出息。来人知道蒙川即将升任为卫兵什长,言语间也变得客气了许多,再不似往日的横眉竖目。
随后,蒙川脚上的铁镣也被除下,他摸了摸脚踝,那里已经被磨出了一圈厚厚的老茧。几年来第一次可以迈开步子走路,一时间不太习惯,竟有些头重脚轻。
犯人们都在抢着喝酒。广宁是出家人,不能饮酒的,蒙川虽不用守戒律,但在这样一位高僧面前,他也不便饮酒。
牢城里喧闹了一天,夜色降临,犯人们仍在吵吵嚷嚷,守卫也不加制止。蒙川踱到门外,一轮浑圆的明月已升到半空,远处城外不知在举行什么活动,灯火通明,一阵阵吆喝声传来,甚是热闹。
广宁念起静心咒,班房里的其他人乖乖睡去。蒙川也开始用起功来。但不知怎么搞的,耳边总是隐隐约约有些杂音,始终做不到“不疾于心”。起先,蒙川还以为是自己过于兴奋的缘故,但没过多久,响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哀嚎和金戈之声,紧接着,“嘟~嘟~”低沉雄浑的军号声响了起来。蒙川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从小在军营旁长大,知悉深夜响起这样的号声必有紧急军情。广宁也已早已发觉,眼盯门外,眉头紧皱。
大批的军队开进牢城,一队队骑兵横穿牢城向北疾驶而过。月光下一个黑色身影倏忽而过,快逾奔马,蒙川知道,敢在牢城中肆无忌惮使用轻功的,只有指挥使一人。
当晚,金鼓声、火铳声、喊杀声、马嘶声一夜未停,城北火光熊熊,空气中满是烧焦的气味。
营头传下令来,所有犯人一律不得出班房半步,违者立斩不贷!犯人们发现,牢城里一下子增加了三倍的守卫。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大体上也猜得到,似乎是有大量敌人正在攻打城池。
牢城中有一条直通城北的道路,守城用的器械、檑木一车车运过去,死去、受伤的将士络绎不绝被抬回来。尸体上的创伤,大多是箭伤,箭身很短,通体黑色,不像是军队里常用的弓箭。有些中箭的士兵,肌肤发紫,口吐涎沫,看样子箭头上应是涂了毒药。安陆城驻扎着五千多精兵,但一夜下来,看来战况不利,并未打退敌人的进攻。
犯人们平日里受尽折磨,这下看到官军吃亏,全都幸灾乐祸,一个个都巴不得这场仗多打几天,最好是城池被攻破了才好,那样说不定还能趁机逃离这鬼地方。
比及天明,双方都有些疲惫了,厮杀声渐渐停息。牢城里所有犯人被集合起来,连同那三千旧军,全被押往城北抢修城墙。
安陆城东、南、西三面环水,只有北面是陆路,也是城防最紧要的地带。这几年,蒙川他们日复一日地修筑新城,几近完工,就剩下瓮城还未最后加固。
来到城边,大战过后的惨烈场面让蒙川不忍直视。到处都是断箭残枪,被烧毁的城门还在滋滋冒烟,砖石散落一地,尸体堆叠在城下,壕堑中漂着死去的战马。活下来的军人也都个个灰头土脸、满身血污。
犯人们一部分被派去储运粮草,一部分被派去捡拾砖石、木料,加固城门,蒙川等人则被派往城外清理壕沟。
城壕宽约四丈,深一丈,水下埋着尖利的木桩。昨夜一战,靠近城门的壕沟几乎全被填平,石块、柴草、木车,更多的是死去的人和马匹。犯人们站在岸边,手持绑了倒钩的长竹竿,一点一点往外打捞。蒙川接连捞上来两具死尸,都是五短身材,面色黧黑,双目深凹,裸露上身,看模样不像是汉人。有的囚犯见多识广,认得这是川东一带的蛮獠,擅长骑射和抛掷回旋镖,箭镞、兵刃上常常喂有剧毒,见血封喉。随后又打捞上来几匹战马,一般的体型矮小,有识得的人说,这种马叫果下马,意为骑着它能在果树下穿行,适合翻山越岭、长途跋涉,最能吃苦耐劳。
打捞上来的草木、尸体被堆在一起,一把火烧掉,刺鼻的气味让人阵阵作呕。
临近傍晚,壕沟清理得差不多了,坍塌的城墙和城门也被重新加固,薄弱处安设了更多的鹿寨和哨位。犯人们被逐一搜身后,押回牢城。
当晚,月亮升起之后,号角再次响起,蛮人山呼海啸般的吼声一波接一波传来。官军极力守御,总算又熬过一晚。天明时,蛮人再次散去。
两日来,官军死伤近千人,剩下四千人还要分出一千看守牢城,分出一千防御水路,能够迎敌的只有两千人左右,而城外的蛮人足有三、四万人。指挥使接连派出三批信使去周边州府求援,回报得知,北面的随州、南部的云梦、东边的武阳关均已被蛮獠攻陷,西去襄阳和承天府道路阻绝,援兵最快也要二十天才能到达。最早陷落的随州已惨遭屠城,上至知州下至乞丐,无一幸免。
指挥使闻言,大骂随州知州是蠢货,今日之祸全是由他而起。原来,随州境内有数万蛮獠土著,以放牧游猎为生,前年水灾,今年大旱,牲畜死亡殆尽,蛮人衣食无着,请求入城互市。知州孙大人怕蛮人不懂礼法,与汉人起争端,便不肯放其入城,还趁机对其大加盘剥,因此激起了蛮人的愤怒,才有了后来之事。随州城危急之时,孙知州也曾派人来安陆求救,指挥使不愿蹚浑水,一兵未发,没想到果真是唇亡齿寒,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安指挥使向来行事果毅,既然知道外无救兵,便定下心来打算固守到底。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修筑新城,就是要防备蛮獠、西羌作乱。两日来的交锋也让他对蛮獠多少有了些了解。这些人勇悍异常,不遵行伍,长于野战游击,不擅攻城拔寨,与其对敌,只可凭借城郭固守,避其骑兵锋锐。他下令,将指挥使司移驻城北,四座城门全部砌死,一个人都不许出入,城中所有男丁全部上城头加固城墙,所有牛马收为军用,所有铁匠日夜不停锻造兵器。
忙完了这一切,夜色又至,指挥使拔出了他那柄精光四射的软剑,轻轻抚摸剑身:“安陆城是我的,谁也别想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