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两个时辰,黄天霸一直待在刑房独自审讯铁冠道人,只是天霸已经从简单的报复变成猫戏耗子般的敲打。铁冠搜肠刮肚地想证明自己知道得多,却搂草打兔子地招出了些许西凤楼的隐情。原来这铁冠确是杨大棒派在晋阳城内的探子,定期将打探到的各路消息藏在西凤楼供其他眼线拿去报于杨大棒。天霸估计这取消息的眼线便是赵老顺。
只是为什么偏偏是西凤楼?
天霸思前想后,觉得这个铁冠暂时还不能死,便叫来书办,商量好把水月庵奸杀案的审结卷宗往后排,等知府大人回来,争取报个斩监侯,这样等到秋决还有半年时间,应该够用了。
一切安排妥当,天霸便安排两个衙役把铁冠道人抬到牢城营关了起来,却不想衙役回来报说水牢里的万喻楼要见自己。黄天霸微微一笑,觉得这个万某人也该露露相啦。
天霸骑马,牢城营也不甚远,挥鞭即至。牢头老崔也不敢怠慢,一路领到水牢。在水牢里关了几天,万喻楼此时已是鬓角散乱,委顿至极的落魄样,却斜眼瞥了天霸老崔一下,懒散地说到:“其他人出去,我只和黄捕头说话。”
老崔刚要大声骂他,天霸挥了挥手,“犯不上跟他置气,你们先去前院歇会儿,完事儿我就出去。”
老崔走了,这会儿已过了午时,牢外日头照得正晃眼,水牢内又泛起阵阵恶臭,万喻楼定睛看了看黄天霸,此时他早已没了那副玩世不恭的倨傲,正容说道:“光芒冲斗耀。”黄天霸浑身一震,立时跨上一步,横眉立目用手指着万喻楼:“你胡说什么!?”
“我说:光芒冲斗耀!”万喻楼仍盯视着黄天霸,低声言道。
黄天霸不敢再迟疑,退后一步也端容答道:“灵异卫龙蟠。”
“自觉仙胎熟。”万喻楼熟稔得接道。
“天符降紫鸾。”至此,黄天霸已确信无疑,一个千儿打下去,“乾清门三等侍卫黄天霸参见上差!”
“黄天霸,你跪好,有圣上口谕。”
黄天霸又是一惊,连忙双膝跪下,三叩九拜伏地叩头说道:“臣黄天霸恭请圣安!”
“圣躬安!”万喻楼仍低声说道:“黄天霸听旨!尔前番所奏晋省官员与西北行辕钱粮往来条目明晰,甚为可嘉。但旋日即闻国帑被劫,令朕殊为惊诧,今着雍和宫侍卫万喻楼赴山西查明此案,尔当全力协助,钦此。”
“臣黄天霸领旨谢恩。”
跪在地上的天霸此时一边循例回复,一边脑子转得飞快,急于迅速理清这几日来对万喻楼的各种推测,身形却也不敢慢了半步。
“慢待上差了,还请恕罪,我这就去拿钥匙开锁。”
“罢了,你这会儿放我,跟其他人怎么解说呢。”万喻楼自失得笑了笑,又说道:“在内务府就听图里琛大人说过你,果然是个人物。”
黄天霸听他这么说,也就站定身形,回答道:“图军门?他还好吗?”
“嗯,图军门近年甚得皇上器重,眼下已是咱雍和宫侍卫首座。”
黄天霸知道当今圣上笃信佛道,继位后,原来的府邸雍王府已辟作藏传黄教道场,改作“雍和宫”,而原来从千军万马中挑出来,充实宫掖宿卫的雍王府心腹侍卫,改称‘雍和宫’侍卫,统归皇上领侍卫内大臣隆科多管带。其实这支精兵早已化作专门为当今天子处理棘手事务的密探,因神出鬼没手段毒辣,久而久之被外人称为“血滴子”,那几句血滴子的切口诗就出自雍正的炼丹诗。黄天霸就是康熙帝驾崩前一年,诸皇子争夺大位最激烈时,主动请缨被派到山西来的卧底,目的是监视三晋官场动态,是否会拥立四阿哥胤禛。雍正顺利接位后,西北并不宁静,故血滴子仍安排黄天霸继续潜伏,迁延至今。
万喻楼知道像黄天霸这种人,仅凭几句官谕难得交心,索性就开门见山了,“先说正事吧,我一来就被柳孟臣关押,其实也早有预料,这次奉旨来晋,我顺便帮柳孟臣带了封信,想来你也看见了。”
“是,前几天天霸不知万大人身份,已将书信上交了柳知府,得罪莫怪。”
“不打紧,本来就是带给他的嘛,你可知书信是何人所写?”
“下官不知。”
“是他本家叔父,养心殿大总管柳无用。”
黄天霸心中一凛,朝廷早有上谕:内官结交外臣,死罪!故此疑惑地望着万喻楼。
“放心,我是禀明了万岁爷,才顺水推舟替他捎来的。”
“哦,那信里写了些什么?”
万喻楼微微一笑:“这个我也不知,不过也不难猜,这些人躲躲闪闪,不是姓‘三’就是姓‘四’,我们替万岁爷看着便是。”
“是,是。”黄天霸知道,“三”便是三贝勒弘时,“四”就是四阿哥宝亲王弘历,这些涉及阿哥夺嫡的宫闱内情,便是私下里寻常官僚也不敢妄议的,只是这万喻楼从大内来晋阳查案,却搅在其中,是奉旨刺探还是另有所图?他又模棱两可的透给自己知晓,会不会也有首鼠两端的心思?这就难猜了。但话说到此时,黄天霸便不好再隐瞒,遂将三月份帑银出事以来的种种情况,包括如何侦得城外铜虎山密探赵老顺、祁家大少奶奶如何施以援手,并柳孟臣如何安排下月去萧万亭家拜寿等等和盘托出。
万喻楼静静听了,思忖了片刻才抬头望着黄天霸:“嗯,眼下确是别无他法,去萧万亭那试试也好。这样,我脖子里挂着一个‘和’字玉牌,是年初雍和宫刚派发的腰牌,你拿去,在太原若有不测,可直接面见提督德伦泰借兵。”
黄天霸闻听心中一喜,却适时回答道:“好虽好,但大人留着自用,走动行事岂不方便?”万喻楼肃然望着黄天霸,凝神说道:“黄天霸,我知你久居地方,早已习惯事事提防旁人,但这次千斤担子在你我肩上,还望你我勠力同心为皇上分忧。”
黄天霸也悚然动容,“万大人如此信任,天霸定赴汤蹈火,奋力去做。”
“好,你这就把玉牌拿去吧,只是出去时跟牢头说说,最好给我换个监房,唉,你们晋阳水牢真比京城的诏狱还臭。”说罢兀自皱起眉头,一副无可奈何的面相。
黄天霸呵呵一笑,“天下牢房都不舒坦,大人且忍耐几日,稍有机会,我自会设法放你出来。”说罢,冲万喻楼一揖,便回到前院叫来老崔跟他交代给万喻楼换监事宜,并趁押解的当口,趁其他狱卒不备取走了他脖颈中的玉牌。
从牢城营出来,黄天霸信马由缰逛了逛街市,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回到了家里,仔细想了想近来种种情由,一夜无话。次日才带上冯迁,去东市采购贺礼。好在前几日跟萧钟芸请教过萧府的习惯,这萧家在西北绿林虽树大根深,却也一贯谨慎行事,与官府素来交往都是有形式,无金帛,逢年过节迎来送往看着十分热络,却让人挑不出什么不是。这可省却了天霸不少心思,买了些寿面、寿桃,安排冯迁带回去打包装车不提。天霸又分别登门与萧钟芸、贾道传约好五月二十八上路,一起车马出行奔太原贺寿。
五月二十八这天正好是个艳阳天,一大早黄天霸就安排冯迁宋万去西城接贾先生,自己则打马直奔祁府。祁府为这次太原之行也准备颇丰,除了大少奶奶的轿车,还有装满礼物的三辆大车,随行伺候、赶车的庄丁七八人,全都收拾利落、骡马齐备,驻足东府门外。射月听说黄天霸到来,叽叽喳喳地奔后院去请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不一会儿,祁府两位当家人联袂出来,大少爷还是那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跟黄天霸寒暄几句,嘱托照顾娘子家人一路辛苦云云。萧钟芸和射月都换了短衣襟,粉红的秀容衣,青靛蓝的灯笼裤,萧钟芸还披了件桃花大氅,足蹬快靴,环佩簪钗皆无,英姿飒爽不让须眉。一行人出得东府门,天霸对祁家夫妇也执礼甚恭,拱手与祁家大少爷等告别,便各自上车上马,旖旎缓行来到晋阳城北门。刚到北门,便看见贾道传也骑着马和冯迁宋万在城门外道旁相候。打马来到城外,黄天霸笑着对贾道传说:“怎么?先生这次弃车骑马,也要效仿侠士远行?”
“呵呵,说笑了,昨晚上老夫还在琢磨,这一路太平大道,又是初夏时节,闷在车里可有些辜负时光了。”
天霸提住缰绳和贾道传并辔而行,身后的轿车窗帘一挑,萧钟芸俏脸显现,笑靥如花,“您就是知府衙门的贾先生吧,一向久闻大名,今日幸会了。”
“哦,大少奶奶,幸会幸会,我们太原一行也正要去萧老太爷府上拜会,多承关照啊。”贾道传也抱拳行礼,算是认识了。
“贾先生客气了。”萧钟芸看来对读书人也颇有好感,随意攀谈起来。
天霸、冯迁、宋万和祁府车把式商量了行走路线,就此离开晋阳城,北上太原而去。
一行十余人从游仙渡口过了汾河。北岸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黄沙滩,沙陷马蹄,走得十分艰难。此时,正是炎夏初至,渐渐地热气蒸人,沙滩上既没有水,连个歇凉的大树也没有。登上北岸河堤,唿地一阵凉风吹来,冯迁刚说了句“好凉快!”便听西边远远传来一声雷响。
“雨要来了!”宋万在马上手搭凉棚向西瞭望,天霸望了望天也说道:“咱们得快走,今晚住西河镇,还有六十里地呢!”说话间,又炸起一声响雷,大风卷起一股黄沙,闷热得浑身大汗淋漓的挑夫们齐声叫好。贾道传向西看时,黑沉沉的乌云已由西向东推拥过来,不一会便遮了半个天,贾道传笑道:“天霸何必慌张?烟蓑雨笠卷单行,此中意趣君可知否?”
说话间又是一声惊雷,好似就在头顶炸落。接着,噼哩啪啦落下玉米粒儿大小的冰雹。贾道传没回过神来,脸上已被砸着几粒,打得生疼,天霸一边飞身下马,瞪着眼对众人喊道:“快走,快走,去前面找个能躲避的地方。”早有两个庄丁跳下马来,去帮萧钟芸的轿车后推行。冰雹越下越大,贾道传下了马便往马肚下边钻,却被天霸一把扯住。
“贾先生使不得!”天霸急急说道:“马若被砸惊,妁起蹶子怎么办?”眼见冰雹越下越猛,大的已有核桃大小,远近还是没有大树之类的遮蔽物,还是宋万大喝一声:“大伙儿都把靴子脱下来顶在头上!”贾道传此时也顾不得书生体面,学着众人连撕带扯拉下靴子顶在头上。射月陪着萧钟芸盘腿坐在车里。三四个庄丁赶忙围到车后帮忙。惊魂初定,射月笑着安慰萧钟芸道:“冠履倒置的法子啊,不错,今儿黄头儿他们把叫化子手段都使上了——老邢,你在前面可拉紧缰绳啊,别惊了马。”话音未落,不知哪匹马被砸得狂嘶一声,顿时一群马哀鸣狂跳,在雨地里跑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