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天霸内心一阵恶心,往自家顶棚吐痰的傻事自己绝不会做,而且这内室梁高一丈六,顶棚也一丈三有余,一个普通人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不可能把痰吐到如此高的地方。这位躺着吐痰的人,全凭丹田一口气,至少内力不弱,而一个颇有几分内力之人,外家功夫也不会太差。这痰渍正在卧榻男主抬头向天的方位,也正是自己在家睡卧的方向,定是自己外出日久,这婆娘招蜂引蝶,做下不守妇道之事;抑或有什么仇家钻墙倒灶地来图谋不轨?
心念至此,偏头看了看仍在熟睡的潘氏,又仰头看了看棚顶的痰渍,估量一下此人内力修为。恰在此时,屋外厨房那边,炉灶上水壶的咝咝声隐隐传来,天霸心中略一思忖,便有了计较。
黄天霸下床来穿好衣服,来到厨房提起灶膛上座着的铁壶倒了些热水,顺手将火钳插入灶膛。
天霸端着茶杯回到内室,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一边轻轻啜饮,一边把玩儿着自己的几枚飞镖。过了片刻,潘氏也渐渐醒转,睡眼惺忪间看到天霸坐在椅中,颇感惊讶,也披上衣服坐了起来,“爷怎么不睡了?这会儿怕是卯时还没到吧。”
“你也起来吧,给我续些水,我有话说。”
望着黄天霸生铁一般的脸色,尽管内心疑惑,潘氏也没敢违拗,赶紧穿好衣裤,下地趿着鞋往外间走。
“把灶膛里的火钳也拿来,我给你变个戏法儿。”天霸的语气也冰冷如铁,丝毫听不出玩笑的意思。
但潘氏内心有鬼,此时却只能逢迎,“爷是梦见了啥好玩儿物事吧,就赶着这早晚变戏法?”一面说着,一面从厨房提来茶壶,又再次去拿火钳,却见前半截已烧得通红。这把火钳长有三尺,状如剪刀,前长后短,前面每根铁条都有男人大拇指粗细,烧红之后半尺之内都倍感灼热。
天霸接过火钳时,已发现潘氏的手瑟瑟发抖,不禁“咯咯”冷笑了两声:“人都说头顶三尺有神明,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的好事,我都已知晓。如今还有何话说?”
潘氏明显身子一震,却强自镇定,“爷这是……说哪里话来?我都……听糊涂了……”
天霸都没正眼看她,左手握住火钳把手,右手手指捏住前面烧得通红的铁条,轻轻一拧,就扭成了麻花儿。虽然手指嗤嗤作响,但潘氏看他右手除了粘些黑灰,竟然毫无破损。
天霸捏住火钳头,又反向拧了回来,“想来那人还跟你吹嘘过他武功有多强?呵,哪儿都有不知死的鬼。”此时,“麻花儿”又被扭回了原来的角度,仿佛是嫌它不直,天霸索性右手来回撸着铁条,三两下就捋直了。
这时嗤嗤之声更盛,潘氏已是面如白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颤抖着说:“那人……那人是城东清虚观的铁冠道人。”
“从头讲。”
……
原来这清虚观的铁冠道人倒是有些来历。他俗家姓李,三年前因机缘巧合,拜了龙虎山张真人为师,张真人看他利禄心太重,只教了他些吐纳练气的法门,便安排他下山云游历练。
这潘氏未嫁天霸之前,在戏班子唱曲儿时已认识这位李某人,只是那时他尚未出家。前几个月,天霸忙于衙门里的事务,潘氏一人在家闲不住,就跟左近的几家媳妇儿去清虚观看打醮(道观中的一种祈福****),偶遇铁冠。故人见面自是一番感慨,一来二去地便勾搭成奸。有一次铁冠道人深夜又来幽会,事毕躺在床上跟这妇人吹嘘,自己如何拜得名山,如何学成小周天混元气,吹到得意处,一口丹田气托住浓痰吐在了顶棚的桑皮纸上,被潘氏好一顿埋怨。
黄天霸反复询问铁冠的师承来历,前后对照发现潘氏真地所知有限,也就没再盘问,“实话说给你听,我家出了这等丑事,那牛鼻子是死定了,你的性命尚在两可。”
“妾身……死罪,真真是被鬼迷了心窍,只是乡下还有老爹爹,还望爷可怜啊……”说罢便嘤嘤哭泣。
“活路有一条,不过你得下个狠心,到底跟我还是跟他,不拘哪一日,你约他再来,到时找机会咬下他的舌头尖,回头交给我!听仔细了?此事办妥之后,咱们还是夫妻。如若办不好,我当然也自有处置。”说着,黄天霸右手一发力,把麻花状的黑红黑红的铁条几乎捏成了一个铁球!潘氏已然身似筛糠,痉挛地点着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黄天霸交代完家事,天边已经翻起鱼肚白。他跟没事儿人一样,换了衣衫,洗漱完毕,又拿青盐擦了牙,才出门跨上马,赶到府衙。
今年出奇的冷,惊蛰都过了,衙门口的柳树还没抽芽,天霸把缰绳扔给衙役,到签押房一问才知道知府大人还没起,索性领了令签,先去牢城营提万喻楼。清晨时分,牢城营像一只卧虎蜷缩在青泥洼的塘边,黑黢黢的城墙又高又厚,门口两侧用白灰刷着大大的“监”字,中门只有出红差(囚犯问斩)时才开,天霸从侧门进得院来,灰色的影壁墙上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狴犴。狴犴下面,牢城头老崔验看了令签,点头哈腰地领着天霸往后面引,天霸一愣,“老崔这是跟我掉花枪?我要提昨儿晚间送来的人犯,不是在西跨院吗?”
“黄爷清爽,刚开始是在西跨院,您老还交代不要亏待了他嘛,我们当然不敢怠慢,送水送饭的,哪知这杀才踢翻了饭盒子,骂骂咧咧还要酒喝,我们几个值夜的兄弟看他闹得太不像话,就绑了他抬到后面水牢里去了。”
“哦,给他醒醒酒也好。”天霸嘴里敷衍着,跟着老崔往后面水牢走,心里盘算着这个万喻楼闹来闹去,又玩儿什么把戏?
水牢在牢城营最后一个跨院,进得监房,左边是死囚牢,右边就是水牢,一半地上,一半地下,里面冷水过膝,阴冷潮湿。通常是给对门不安分的死囚“败火”用的。天霸刚走近水牢门口,就闻到一阵腥臊恶臭,忍不住皱眉骂道:“老崔头,你这哪儿是水牢,成了茅厕啦!臭水得空也得换换,传出瘟疫是闹着玩儿的?”
“是,是,呵呵,好我的黄爷哎,牢房还图啥舒坦吗?只是今年冷的久,不等暖起来,弟兄们一定换。”
天霸看绑在水牢柱子上的万喻楼,比昨日确实委顿了不少,也懒得跟他废话,让狱卒把他带上来,重新带上重枷脚镣,领出了牢城营。把万喻楼送进府衙,柳孟臣显然要与万喻楼密谈,黄天霸就随便找了个由头退了出来。
黄天霸出了府衙,信马由缰走到晋阳城西,踅过一座西市牌楼,就算进了西城街,但见小小不长的一道街衢上、竟是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各家店铺都开着门,因为外边亮,屋里看去都黑魃魃的,茶铺里票友唱戏的,隔着布袋讲牛羊经纪讨价还价的、举着招帖子卖字画、算命的,饭馆里伙计招客声、报菜声、算盘子儿打得稀里哗啦,焦葱肉香和热气腾腾的油烟顺矮檐向外弥漫,外边一街两行卖果子汤饼油煎汤锅一应小贩子都张着大油布伞,张嘴大冒热气一声接一声唱歌似的吆呼招徕:
“哎——鸭子张汤锅来哎!大冷天儿喝一碗,管教您浑身舒坦冒汗哎——”
“醋香锅贴儿!地道货,一口咬您鲜三天!”
“酥油薄脆好吃不贵——”
“糖仁儿饽饽,八大子儿一个……”
西城街尽头往北,就是晋阳城有名的水月庵。这晋阳城民众富裕,僧道昌盛,水月庵就是一处供奉文殊菩萨的尼姑院,平时也有不少善男信女出来进去,烧香还原,络绎不绝。黄天霸因心中早有计较,便围着水月庵查看了一圈。天霸正自查看地形,不防身后銮铃响起,马蹄得得,紧跟着一声娇斥:“闪开,没看见大少奶奶的轿车?”
天霸一侧身,看见后面一驾马车,一匹身形高大的枣红马刚刚打着响鼻儿停住,后面的方形车舆外面围着大红毡子的蜀绣,车辕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丫鬟,一身劲衣短打,一手执鞭在空中绕着,一手扶着铜手闸,身子微斜前倾,朱颜玉润一张俏脸,头半昂着,“扑”地打个响鞭,兴奋地喊道:
“呵!是黄爷啊!”说着忙又回头冲车里低声言道:“他真不禁念叨,这会儿就在咱们车前呢。”
只见车舆侧面帘笼一挑,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妇,漆黑油亮一头浓发挽着个髻儿,鬓如刀裁,肤似腻脂,弯月眉、丹凤眼,鼻子下一张不大的嘴含嗔带笑似的抿着。此时她正面带微笑地望着天霸,面颊上两个酒窝时隐时现,真个如雾笼芍药,雨润海棠,正是祁府大少奶奶,太原府萧万亭的宝贝女儿萧钟芸。
“捕头大人亲自静街相迎,不敢当啊。”萧钟芸笑语盈盈。
黄天霸心中惴惴,略一抱拳,恭谨答道:“哪里,天霸给大少奶奶请安,正要找机会过府面谢呢,不想就在街面儿上碰见了。”
“是啊,我也正有事要问捕头,相请不如偶遇,我们强邀捕头到家一叙,能否赏光啊?”说罢,明眸妙目仍是不转睛地望着黄天霸。
天霸心中略加思忖:“恭敬不如从命,大少奶奶先请。”说罢,一摆手让在街旁。
“好,射月,我们先走。”
黄天霸上马跟在马车后面转向南,过了石盘街不远就到了祁府东便门。祁府是晋阳首富,一座家苑就占地二十多亩,东便门也能并排出入两驾马车,十分阔气。马车径直驶入东跨院花园停下,萧钟芸下车请黄天霸书房奉茶稍待,自回厢房更衣。一个管家领着黄天霸进月洞门,过西花厅,在石甬道的超手游廊边,远远便听书房前的望月亭里有人说笑,管家一皱眉:“让捕头见笑了,这是晌午来的一个洋和尚,人话都说不利索,却非要求见我们大少奶奶,说是来送礼的,怎么还没走。”
“你家大少爷呢?”
“大少爷开始觉得有趣,跟他聊了几句,后来有事去了万安当铺。捕头稍待,我去把他撵走。”
“洋和尚?他会说咱们的话?”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兴奋的问话。
天霸和管家回头,就看见射月陪着大少奶奶从后宅走出来,只见萧钟芸头上换上了昭君套,白天鸟风毛小坎肩儿下一溜水泻百褶长裙,千层底儿的虎头靴平添了几分英武之气,瓜子脸儿上笑晕双靥,“疯丫头,洋和尚没见过吗?”
射月一双水杏眼忽灵灵颇有生气,“呵呵,我这不是想替您打听嘛?给少奶奶送礼?是自鸣钟吗?”后面一句是问管家的。
“回少奶奶和姑娘,我也没见,听少爷临走时吩咐,这洋和尚其实是想买咱府城南那块地建教堂,少爷让少奶奶看着办。”
“既然贵府有客,那我先告退?”黄天霸斟酌着措辞。
“黄爷说笑了,一个和尚,算什么客呢?还请书房待茶,正要问问我们家老三的事情呢。”萧钟芸笑着说。
“奶奶,您……是习武之人,我知道,有我们西洋的兵器献上。”
哪知望月亭里的那个洋和尚倒有几分眼力,直接鞠了躬,嚷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