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自隋唐开阜建城以来就是西北重镇，省城太原的门户，元、明重建后更是气势恢宏。黄天霸刚从西关城门穿过瓮城，就见关内街集市热闹非凡，一街两行书画、玉器、碑帖、烟料、料器、磁器、花木、旧书、唱本书的……应有尽有。再前面还有猫狗市、花鸟市，一片嘈杂叫卖声。
卖耗子药的大声吆喝：“一包管保六个月，坐地户儿，药不死耗子您找我！”
卖首饰的说：“买过的您知道，带过的您认得，露出铜色给我拿回来！”
“金回回的膏药！五痨七伤骨断筋折只用一帖管好！”
“买汶水孟家百补增力丸喽！不损阴不伤阳，一夜管睡百姑娘！“……
黄天霸虽急于回衙复命，怎奈集市上人流攒动，只好辍蹬牵马，慢慢往前挤。好容易挨过关内街，刚转过丁字路口，还没走到杏花楼门口，就听见前面人声凄厉，又是另一番“景象”。
“怎么还打啊！哎呦我的花梨木镂雕门啊，快报官呐！要出人命啦！”老鸨子尖着嗓子聒噪。
杏花楼是晋阳城最大的勾栏（妓院），前酒楼后行院，一向人流如织，鱼龙混杂，这时看热闹的人群更是站满了楼下的街巷，连集市那边的小吃摊都挪过来好几处，哄闹着向人群兜售吃食，俨然把杏花楼的二楼当成了路口戏台。
黄天霸看得眉头一皱，这种吃酒斗殴的事论起来也是捕快该管的，但通常都是些喝醉了酒的纨绔子弟争风吃醋，弹压最是麻烦。天霸心中有事，并不想逗留，牵着马低着头只想赶紧挤过去。怎奈刚走到杏花楼大门前，就听见二楼的大茶壶（妓院堂倌）尤老二支吾着嘴嚷道，“干娘！按不住了，这小子酒疯撒得邪性！”
紧接着一个铜茶壶从楼上飞了出来，壶嘴儿还挥洒着热水，翻滚着要砸在天霸身边一个老丈头顶，黄天霸瞧得真切，右臂疾伸，只用两根手指便夹住壶把手，轻轻放在路边，那老丈仿佛吓得木讷了，嗫嚅着道谢。黄天霸刚想安抚两句就走，却不防被衙门赶来的捕快冯迁、宋万瞧见。
“呦！敢情头儿也在杏花楼高乐！早知道您老在，我们就不来了，嘻嘻！”
“大哥好手段，这手‘猴子偷桃’太俊了，得空儿一定得教教我们哥俩，呵呵！”
黄天霸被他们这对活宝气得哭笑不得，可这会儿满街口的人都认出了自己，甩手就走怕是不行了，只能管管。
“哪儿都少不了你们俩凑趣儿，既赶上了，我上楼去给他们‘醒醒酒’，你们赶紧让街口的人都散了，行院打架没见过嘛，就堵得人仰马翻。”
“得嘞，头儿只管上楼动手，后面的‘粗活儿’我们来。”冯迁、杜万去劝围观人群散去，黄天霸把缰绳扔给楼下的伙计，拾级上了二楼。
老鸨子黄干娘早听说来了官面儿上的人，在楼口拽着天霸的胳膊就不撒手，“好我的亲弟弟黄大爷呀，您老可来了，得有人收拾这个天杀地砍的篾片相公啊！得让他包赔我们东宝阁所有家什啊！”
“老黄，你也别紧着干嚎，谁跟谁打架啊？带我去瞧瞧。”
“哦！黄爷您高升，楼上请，唉！今儿晌午来了个姓万的客商，瞅打扮像豪爽主儿，说包了我们东宝阁谈事儿，完了又叫席面又叫姑娘，还非把小醉仙转台子也叫来唱曲儿，哪知这个挨千刀的，刚灌了几口黄汤，就跟祁三少爷打了起来……唉呀！过不了啦，我的大青花呦，怎么还在砸啊！尤老二你个千杀万捅的日货，躲什么躲！你他娘倒是护着点儿啊！”黄干娘上得楼来看见更加狼藉，又开始指天骂地价干嚎。
天霸已然看清了，晋阳首富祁家的三少爷正趴在软榻边上呕吐，一地污秽。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也喝得酩酊大醉，剃得趣青的额头潮红一片，青筋显露，醉眼惺忪得还在跟尤老二推搡，“还有谁！还有谁敢说爷爷的不是？”黄天霸眉头一皱，伸手就扣上了他脑后天柱穴，想把他先按躺下再说。谁知右手刚搭上他后脑，那人忽然向前栽倒，一个踉跄化解了天霸的擒拿手，步履蹒跚间头颈又一梗，仰面摔下，倒把尤老二压在身下，
“哎呦！哎呦！压我腰眼儿啦……”尤老二大呼小叫，却无法翻身站起。
天霸心中狐疑，此人莫不是装醉？又一记分筋错骨手径直拿他脉门，手下就快了几分。那汉子分明也觉察出异样，反手就想撤肘，却终是慢了一步，被天霸捏住右手，登时半边身子都麻木了，立时放软话大叫道：“哎呀！快！快松开！兄弟是……是好人啊！”
黄干娘一看那人被天霸制住，立刻跳了过来，“呸！就你这样儿使小钱儿，骗酒疯的穷酸，老娘见多了！先赔我家具！”一边骂，一边伸双手搜检他的腰带，立时掉下几块儿碎银子和一封文袋。
黄天霸皱着眉头说：“老黄，你先把祁少爷安顿一下，我得先问问事由啊。”
老鸨子还是先把地上的碎银子划拉到手，才气咻咻地退到一边去扶祁少爷，天霸琢磨着吓唬一下这醉汉，让他赔些银子赶紧了事，却不想他倒语无伦次地嚷起来：“一群人打我一个算……算什么本事？你们在西边丢了宝贝，只有我能帮你们，只有我万喻楼！”
天霸本来满腹心事，听他含混不清地一嚷嚷，不禁心念一动，随手拿起掉在地上的文袋翻开看，封皮上几个遒劲行草“柳君孟臣亲啟”。柳孟臣就是半年前就任的晋阳知府，这醉汉是来给府台大人送信的！看这封皮称呼，既不称官衔又不称字（平辈间为表敬意，一般不会直呼其名，而是称呼对方的字），下书人似乎辈分不低。
略思忖了一下，天霸冷笑道：“你这厮却好笑，谁西边丢了宝贝？还要你这醉汉帮忙？”
“大宝……贝！咦？小醉仙呢，为甚不斟酒？再来喝……”这个万喻楼嘴里嘟嘟囔囔，竟又醉倒了。
黄天霸看他不再搭腔，转头冲窗外楼下叫到：“冯迁、宋万，上来！”
“得嘞！”冯迁、宋万一阵风似的跑上来笑道，“头儿，拿银子还是拿人？”说罢看着祁家三少爷，又忍不住捂嘴大笑，原来这会儿祁少爷已经缓过劲儿了，挣扎着要过来抓万喻楼，步履蹒跚间被地下的菜汤油渍滑了个大马趴，兀自张牙舞爪地叫唤“老黄，你个老虔婆，别让这外乡人跑了，给我捆上，捆回我家！”
“三少爷，衙门口的黄爷也来了，饶不了他个杀才，怎么着也得赔咱娘们儿几百两银子才能完事啊！我的天爷啊！”黄干娘又跟着唾沫四溅地“唱”起来。
天霸这时已经有了计较，看了一眼老黄，对着祁少爷说：“祈老三，我在城门口看到你大哥大嫂的轿车回府了，你还在这儿吃花酒打架，不怕哪个嘴快的给你来个耳报神？”
祁老三的眼神明显一跳，“这么快，他们就回来了？”
“老黄，快扶三少爷下楼洗把脸，赶紧回府吧。”
黄干娘无奈，让尤老二扶起三少爷下楼去了。冯迁、宋万又相视一笑：“头儿真英明！早听说祁家大宅门里是母鸡司晨，今日一见，果然震得住一门老小啊，呵呵！”
“老冯也是能拽文，还母鸡司晨，不就是大媳妇说了算嘛，祁家大少奶奶是咱山西形意门掌门人萧万亭的闺女，何止在祁家说了算，听说晋省半个绿林道都得听她的。”
“行啦，行啦，没人请你们包打听，赶紧锁上这个万喻楼回衙吧，我还有事呢。”
“得嘞！”冯千宋万手脚麻利地锁上万喻楼，架着他下楼送衙去了。
黄天霸不敢再耽搁，揣好万喻楼的文袋，打马跟着也回到晋阳府衙。茶没喝，脸没洗，赶着进内堂向知府柳孟臣回事。内堂小厮说大人正跟贾师爷商量要事，请捕头签押房稍待，马上报知大人。
此时书房的柳孟臣正来回踱步，心中烦闷，刚约来回城的贾道传商议宝亲王弘历送来的“药方”。
贾师爷是心腹，不止一次进内宅书房了，抬头看时，屋顶仍是简单的素色顶棚，边角处连草檐苇苫都露了出来，中间一张八仙桌，几张条凳一张椅子，靠墙角放了一架书，书多架破，力不胜重地支撑着，似乎一碰就要倒下。桌上放着瓦砚笔墨并一套茶具，只一令宋纸质色地道，几锭徽墨齐整摆在卷案上，是这房中最贵重的物件，上头却盖着黄绫袱子，一望可知是皇帝所赐。贾道传见内宅仍旧如此寒素，也不禁内心起敬。
柳孟臣刚刚三十出头的年纪，十年寒窗苦读熬出了个进士及第，再加上殿试应对出色，不但颇得圣眷，连宝亲王弘历也对他青眼有加，贾道传就是宝亲王荐到身边的文案师爷。外放晋阳地方后，更立志做出一番事业，好徐图晋身，哪知刚到任半年便失了帑银，还是西北行营的军饷，一时间惊惧非常，大病了一场，病体稍安就又加紧追查。
再往东不到一百里就是山西首府太原，自打去年山西巡抚诺敏坏了事，上谕委山西提督德伦泰暂时署理省务。那德伦泰是蒙古八旗出身，从来只管合省八旗、绿营等军务，此时暂理巡抚之职，却不耐烦文案书牍，仍是喜欢四处游猎，一应政务竟放任自流，不管不问。
柳孟臣看了看正专心读信的贾师爷，摸着已长出寸余发茬儿的前额皱眉道：“一晌午都在着人找先生，巡抚不理事，可愁煞我了，真真想不明白这位德军门，已经督署巡抚衙门了，怎能如此儿戏敷衍？帑银丢失，我上报请他助我，他却让我从速查实办理！？”
贾道传看完信笺低头认真思量了起来，闭目又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已是眉目舒展，一脸平静：“东翁莫急，依我看，这位代理巡抚也是粗中有细的人啊。”
“哦？此话怎讲？”
“东翁近来忙追查帑银的事，可能没太留心邸报，结合宝亲王这封信，看来朝廷对西边这位年大将军不大放心啊。”
“嗯，我也看出苗头了，你接着说。”
“您想啊，前任巡抚诺敏是谁举荐的？年羹尧吧。”
“对，就是年。”
“诺敏在晋省经营五六年，心腹遍地，朝廷怎么知道还有多少人心向年、诺？德伦泰是蒙古八旗出身，汉话都说不利索，只知对皇上忠心，估计圣上只要他管住合省兵马，还怕三晋大地翻出什么大浪？”
至此，柳孟臣才觉得一团乱麻有了点儿头绪，不禁展眉欣赏地笑看贾道传，“先生颇有子房才嘛，敢请再给我出个卧龙计，如何？”
“东翁谬赞了，其实宝亲王书信里说得明白，‘失银要追，军务莫涉，自助天助’这就是说他会派人来助我们一臂之力嘛。”
“禀大人，黄天霸回来了，正在签押房侯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