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众人不禁轰然叫妙。黄天霸这边十几个人本来吃饭吃得沉闷,此刻连知府衙门的衙役、祁府随从都停了箸,呆呆地望着那边桌上,只见王定乾徐徐立起身来,向室中众人横扫一眼,看到黄天霸这一桌,目光熠然一闪,却没言声,背转身提笔在粉牌(旧时客栈为方便客人题诗,专门设的白漆木板,用过可以用水洗净。)上疾书了几行什么字,翻了牌子,转脸对仇钺笑道:“请你说出来,看我猜得对不对。”
仇钺已经看愣了,世间真有这样的神技?还能先于旁人写酒令?他翻着眼皮看了看黄天霸一行人,沉吟半晌才道:“相字本是相,加水变成湘。除却湘边水,雨下便成霜——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话音刚落,王定乾已将水粉牌翻了过来,一边笑道:“我把‘本’字写成了‘原’字。看来大道没有圆融啊!”此时众目睽睽,所有的人都盯向那块三尺见方的牌子,果然见除了“相字本是相”中间一字微有不合,其余竟然全部契合。
顿时,连黄天霸等人也都啧啧称奇,满屋都是议论声。仇钺几个人已站起身来,笑说:“虽然猜中,你自己说出错一字罚酒一坛。请君入瓮!”——那地下摆就的两坛汾河老醪,其中一坛尚未启封——打开了就大碗倾。那王定乾也不推辞,等着一碗接一碗喝了,霎时坛空碗净,已是酡颜微醺,对劝菜的仇钺说道:
“你一个世家子弟,非上武当学什么艺,这会儿又要问功名?呵呵,这样吧,你说一个字,我来为你推算。“
仇钺道:“我早想好了——你猜猜看。”
“这有何难,是个‘乃’字,是么?”
“确是。”仇钺道,“这个字难拆。”
“不难。你问的功名,乃字是缺笔‘及’字,你终身不得及第。”
站在旁边的曾静笑道:“纯是游戏,我是圣人门生,就偏不信你这些把戏。我出一个‘也’字,你玩玩看。”
“这是个终身蹭蹬的字。无马不成‘驰’,无水不成‘池’,虽有‘力’而‘走之’不全,天罗地网布定,你走投无路!”
曾静“扑”地一口酒笑得全喷了出来:“这个牛鼻子,年轻轻的如此捣蛋——你要能说出我的家世,我就服你!”
“呵呵,当真?你三岁丧父,七岁丧母。”王定乾端详着曾静,醉眼睥睨,“舅母收养了你,想逼你学生意,你又逃回家里。你伯父想吞你家产,赶你出来,几乎逼你自杀。你婶母和你死去的母亲要好,不忍曾家绝后,出私房钱资助你外逃山东,投奔东海去找吕留良。你在山东进学为秀才,又投在泰山门下,文武双修,却又苦恋吕家一个姑娘吕四娘,谁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便又返回湖南收拾家业,迎养婶母,教读为生——我说的可有一字之谬?”
曾静先还怔怔地听,听到后来,两腿一软坐回凳上,已是面如死灰。喃喃说道:“你不是人,你是鬼……圣人不云六合之外,我不能信你的——你一定在哪里打听过我曾静的惨史……”
王定乾笑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是圣人不以鬼神说教,不是圣人不懂得。天下亿万庙堂,若没有灵响,谁肯信他?”说着一转脸,对着旁桌看得目瞪口呆的一个知府衙门的军官,又道:“这位兄弟,我总没有打听过你的‘惨史’吧?——你也是七岁丧母,继母不良,调唆你父亲把你逐出家门,流落湖广、江南,又辗转到河南陕西,遇贵人收留,从军打仗,积功到六品——是不是?”
“是!”
那军官已被王定乾说得满脸泪痕,竟忘了身份,一挺身答道:“您真是活神仙!我叫霍英,是四川人,真真服了您呐!请先生指明,我爹还活着么?”
王定乾随口答道:“你出走三年父亲就病死了,你继母带你继母弟另嫁。不要哭,这是孽缘,你也不要报仇,你继母嫁到这家苦受折磨,几乎天天挨打,冥冥报应,有人已经替你出气了。”说着转脸又问曾静:“你可服气?你的磨难还在后边,若肯入我道门,为我弟子,我以五行颠倒大法为你除去霾云,颠簸红尘,否则有一日你终归悔恨莫及的!”
曾静目光如醉,盯着幽幽的灯火,喃喃说道:“恐怕你这点左道旁门还收伏不了我。君子知命……苟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黄天霸眼见自己的人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道士渐渐迷惑,一个个竟跃跃欲试想请他推算造命,正要起身带人下楼,身边的冯迁突然高声叫道:“那位仙长,肯屈驾过来给我这一桌观观气色么?”
王定乾仰面咕咕又牛饮一碗,笑着从容一点头,隔桌子过来,一边走一边对那群衙役一一指点。
“存心善些儿。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了,不晓得警惕么?”
“你家门山向不利,偏西南了,向南正过来,你母亲的病就不治自愈了……“
“良善人,公门里头好修行。你自己福薄,可以见儿子孙子身登龙门。”
“天道福善祸淫,祖德原本不薄,都给你折尽了。你养的那个小厮,总有一天夺了你命去……“
……一路说着,王定乾款步踱过来,站在宋万身后立定了,却一时不言语,盯着众人嗟讶一叹,仿佛不胜感慨。
黄天霸冷冰冰看着他,半晌才道:“《道藏》万卷浩如烟海,不在口舌之间,你不安分,挟技入世,淆乱视听,已经犯了天威。你不收敛,恐怕祸到无门。”
“我学成道家三昧,奉师命出龙虎山济世,济世也是修道。”
王定乾满不在手,笑嘻嘻说道,“这酒楼上三十一人,你们尽有相识不相识的,于我却没有秘密。我不违天行事,天也无奈我何。你看——”他说着手指成兰花状一弹,满楼五六支蜡烛突然同时熄灭,楼上顿时漆黑一团。人们被他突然露这一手惊呆了,竟谁也说不出话,漆黑中听王定乾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太黑了吧?今天五月二十九,这时候不该有月亮。我借来一片清光,为诸位佐酒。”
众人惊怔间,外边浓重的云已经散为莲花云,透明的,粉色的莲瓣中略带迟疑地闪出一轮明月,银色的清辉从南边一溜亮窗酒落进来,满楼都是融融宜人的月光。
“这是‘小道’能办的?”王定乾满意地看着对面目瞪口呆的黄天霸,格格笑道,“这楼为我设,此雨为我兴,是夜为我开,明月为我圆,这是一会人物,天意是天意,我勉尽人事而已。”
此时却见老邢喝干一碗酒,摸了摸嘴,又摸了摸酒桌,斜眼看了看王定乾说道:“你是白莲教的吧?咱虽是俗人,却也见过许多牛鼻子装神弄鬼。有时候露多大脸,就现多大眼,颠倒五行阴阳,你晓得前明徐鸿儒?你老实点,回你的山,修你的道,不然,天外自然还有天!”王定乾将手一摆,已又是灯明月暗,竟向老邢一躬致谢,“我知道阁下是谁,你的话和我师父的话一样,是正理,所以我不驳你,但我确不是白莲教。乃是江西龙虎山娄真人关门弟子,专门出山了却俗缘。我不悖理违法,从善行济世,公门钢刀虽快,难杀我无罪之人——这位官爷,方才你叫我,来为你推休咎的么?”他把脸转向了冯迁,略有醉意地微笑道。
冯迁、宋万等人被他方才的幻术弄得五神迷乱。这时才想到是自己失态(怎么忽然叫我们‘官爷’?)招这道士来的,这才搔了搔头,踟躇着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就想问问王神仙,我们大雨中走失的那两车货物还能找回来吗?”话音刚落,就听到老邢背后那桌上有人“扑哧”一声乐了。
没等王定乾答话,窗边传来甘凤池一声冷笑:“正聊得兴头上嘛,莫非王神仙有些急了?点破他们身份也是无用,甘某人今天把话撂在这儿,我们只想借你怀中请柬一观,大家方能各自方便。如果王神仙不答应,只怕六扇门也管不了你一辈子吧。”
黄天霸一听立时明白了,自己一伙人不明不白地闯进了一场江湖道上的“鸿门宴”,甘凤池、仇钺、曾静那几个人,明显是逼迫王定乾交出什么请柬才能罢手。
此时却见王定乾清爽地一笑:“看看,跟了一路,又是请酒,又是猜字儿,这会儿说实话了吧,本来嘛,借给你们看看也无妨,但这形意门萧老英雄的请柬,岂能等闲间让来让去的?正好今日邂逅萧府诸位纲纪,各位大侠不如问问正主儿?”
老邢和他身旁的高胖汉子对望了一眼,也听出这伙人在抢萧府的请柬,心中均暗想:惹到太岁头上,那可得管上一管。那高胖汉子看黄天霸仍在踌躇,便瞥了甘凤池那边一眼,瓮声瓮气地说道:“什么泔水池子、毬毛月亮,没听说过,不管谁来山西撒野,俺估摸着都是活腻了。”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只见甘凤池那边的仇钺眉棱骨一挑,随手就把茶杯掷了过来,“哧……”地一声直奔那胖大汉子后脑,黄天霸见他把个小拳头大的茶碗掷出了暗器的风声,暗想此人手劲儿也真了得。谁知那胖大汉子头也不回,轻轻巧巧反手接住茶杯,略一使劲儿便把茶杯捏碎,正要挥臂将瓷渣儿甩回去,却见老邢轻轻拍了拍他臂膀,“哎,老二,先莫伤人嘛。”
黄天霸心中也是念头急转,临行前自己和贾道传商量过,此去太原虽然路途不远,但铜虎山在绿林势力不弱,萧家在江湖上也是树大招风,万一还没到太原,先碰上些牛鬼蛇神,最好还是尽量敷衍,毕竟此行的目的是结盟对付铜虎山。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儿,忽听楼下有人高声呼喝:“晋阳知府柳大人到,闲杂人等回避!”
黄天霸等人都吃了一惊,谁也想不透柳孟臣何以突然出现在这个偏僻小镇。他看了一眼老邢,暗示先稳住别乱,便带了冯迁、宋万下楼来迎接。下来一看,更使他吃惊的,柳孟臣身边还站着一个人,不到四十岁年纪,通绣锦鸡蟒袍,石青补服,戴着琉璃顶子的四品朝冠,正是昨日还在晋阳水牢里的万喻楼!
柳孟臣大约身体受了寒,忽然咳得满脸潮红,疲惫的眼神盯着黄天霸,良久才道:“呵呵,咳,愣什么?不认得本府了?贾先生呢?”
“下官黄天霸给两位大人请安!”
万喻楼上前一把扶起黄天霸,在他耳边低声言道:“我们已经收到京城密报,要去太原公干,顺道儿来帮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