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二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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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渭水的渡口,在盩厔北面,往东北二十几里。到了渭北,那一带没有城,去武功县得再回向西,还不如就在盩厔休息。
现在河水枯浅,等清明以后,摆渡的地方稍多些。沿河有几个木头便桥,车夫也不知在那里。关中有句老话,隔山不算远,隔水不算近,过一趟渭河可不容易。
最后决定向北,依着村子找便桥,不走渡口是怕爹或叔伯在那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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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衣服匀了两件给佳儿,腾出空子。茶壶把水倒了,跟碗用衣物垫着,小心地包好。她让吹干了再包,免得脏了衣服。碗还好说。茶壶不知要吹到几时,就没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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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没走多久,云色就深了。这时节的小雨,和风一样惬意。荒野会使人迷失,极目是草与林,烟雨里林气如织;回首南山,依旧是山。低与高的草,茎与叶上的雨水,渐湿了鞋底与面。
冷脚走了十几里地,雨已经停了。看有几户农家。我们找上门去,请个方便,烘一下鞋袜外衣。主人是个小伙,爽快答应了,搬了炉火和条凳,又回院子劈柴。
佳儿也不扭捏,解了褙子,伸着脚烤暖。她的脚,瘦长白净些,本也没甚么特别,但脚跟垫在地上,沾了沙泥,就足令我惋惜。她闲顽撅起趾掌,脚背隆出扇骨一样的条条,看了好想摸一下。
我卷折裤脚,她就笑我露出的腿毛。我说:「好姐姐,没毛的腿让我瞧瞧。」她笑瞪了一眼,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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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刀斫出个槽,卡在圆木里,笃笃砸地,间有母鸡的咯咯叫声。这是农人的技巧,不会伤着手。有些落难的侠客,给人做工就去劈柴,抡斧子劲头准,比刀快得多。
烘了一会儿穿鞋上路,老人从里屋出来:「近午了,留下吃个饭。」他走路右脚跟着左脚,一步分成两步。
我们自有干粮,也不该尴尬这份客套,便谢绝了:「急着走路。河边那有便桥?」
说是东西两边村子都有,这几天就要拆了。
那小伙却说:「今年雨水早,已经拆了。」
「一个也没了?」
「不拆要冲掉了。你到那边,啊?过河走盩厔。」老人接口道。
「我们去长安。」盘划完全落空,心里乱着,佳儿先回答了。
老人视线移到空地,呃声思虑,道:「沿河边村子,雇一条船,顺着河就是了。」
一语点破了我的心障,忍不住笑起来。水涨桥拆,便能行舟,分明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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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村子很快到了,有乐意撑船的,开口就要八十文。因为直下长安,也不必再经武功折腾,我已认定要坐船。船家是这样解释的:「过几天水再涨些,就都是二十文,但你又不肯等。」我自然是等不了的,但佳儿忿忿,安慰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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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是大片的河滩,船陷在沙里,一丈多长,离水有点距离。汛期水就到这里,后边的河滩上还会冲出小河。我跟他抢忙费了很大劲,把船推下水,还要再往里送。水漫到膝盖,裤腿再不能卷了,我烦脏了裤子,不肯再跟。船家笑我矫情,道:「得,到水里就不费事了。待会儿背你上去。」
我自可跳上去,但这一说提了醒,高声问佳儿:「你怎么上来?要我背么?」假若要背,浸污衣服也不值一提。
但她只冷冷道:「不用。」平静与轻声,严肃不容亲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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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两天后到的,中途在岸上过了一夜。远远望见城楼,就以为要靠岸了,实则经小河周折了许久,一直坐到城里面,在入水的台阶停船,几只野鸭游过。
朱温迁帝东都时,拆毁宫宇民舍,将木板投于渭水,长安遂成废墟。故虽为汉唐古都,屋舍大多新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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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上巳节是轩辕黄帝的寿辰,游人玩赏春意,都喜欢到河边信步。垂柳遮暗了河岸,桃花时时落在水中。
相传,从前长安有二十万人家,城里住不下,房舍一直建到渭水边;自唐末丧乱,关中颓败,长安不复雄伟。
但看惯了千村万落生荆棘,长安不愧称繁华宝地,只是想不出二十万户的光景,图画里也不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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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是不是吴家的姐姐?」
我顺着她的手指,果然见了熟悉的身影。在一刹那,目光交接了。
「星雨姐。」吴家大姨的女儿,远嫁淮西,怎么她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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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下头,怕被认出。如果是捉我们的,多半还有帮手。
而且我不想和她动手,她未嫁时,常和我们玩。
有年夏天,吴爷爷从山下买了菱。我正在他家里玩,就让姐送我带点菱回去。她要我头上、胳膊浇了水,到家就夸说是淌的汗。山上的夏天仍是清凉的,很快又风干了。我不甘心,要她等着,再回去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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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仲崖嘛?」
她压根不在太白山,怎会是请来的追兵?无理的谨慎,稍有挫败,就荡然无存。
我大胆地叫她,问道:「你怎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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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已走近了,道:「王爷爷过世,我赶回来。这个是……小佳。陈叔、叔母也在?」
「你夫君呢?」我没有回答,代以反问。
星雨:「一起来的。他去有事了。」
年轻的夫妇,只要问起另一人,就一定能岔开话题。
「……你们一家都来长安了?」但她还是没忘记。
「就我们两个,出来玩的。」
她像是听懂了甚么隐喻似地笑了,道:「晚上姐请你们吃饭。诶,中午吃了么?」我没见过她的丈夫,想认个面,更因为几天没逸当,很想吃点有味的。但那以后呢,若问我们去哪儿,说去洛阳、汴梁,总有更多的追问;说是回太白,没准要与我们同行。
我意识到此节,已经正跟着她走,去不知何处的酒家。我在后面拉着佳儿,有意走的慢,好失散在人群里。低声告诉了佳儿,她正想流连路边的小摊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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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星雨消失于视野,忽见她抓住一人,叫道:「小仔,跟谁不规矩呢?」我忙拍了下佳儿,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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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袖露出白壮的小臂,嘴角微上翘,像是猫唇,只有唇上有些浅胡子,似笑非笑,是多情的气质。
「原来是有功夫的小娘子,失敬失敬。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
星雨一笑竟要随他走,回头叫道:「仲崖,小佳过来!」
惊罕,只得跟过去,进了一家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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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雨:「这就是姐夫。」
那汉子笑问:「他就是你弟?还有个妹妹?」
星雨道:「姐夫爱玩笑,画了脸妆。一抓手就露馅了。」又道:「陈家的孩子。」
那汉子斜头啧口,抱拳行礼:「敝姓何。」
他是年长的,本不必行礼,但拳也只是虚拱,举手投足间玩世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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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这无聊调笑,我走不脱了,但有了那一丝嫉妒,把烦恼排挤了:若换作佳儿,她认得出我的手么?酒店里人来人往,我们坐到楼上靠栏杆。苍头送茶上来,排点果菜,星雨问:「仲崖喝酒?」我只推却了,随意谈天。
星雨姐是前年嫁的,姐夫上山来看过她,也见过我们。但现在还带妆,我们自然认不得。
何氏是舒州的旺姓,武学上也分出许多名家。姐夫名何榕,家传的是一手折扇功夫,画脸易容是小有所成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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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一人敌』,男儿使剑,已是末流,侠客是武人的失意者;要想功成名就,就得弓马娴熟、鎚槊精通。至于折扇,几为玩物,在江湖也不上台面。
这是祖父教导的常理,常理是用来驯服杂念的。山下的日子,需要杂念,我想瞧他是如何使扇子。
武人的闲谈总离不开拳脚,但稀罕的兵器,难得旁人的兴趣。我以为,不谈趁手,最潇洒的兵器便是折扇,笛次之,箫复次。他不经大喜:「箫笛我也会的,打法和判官笔相近,风流却高出多了。」见能说入港,不免飘飘然,指手画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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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雨姐拉扯了他的袖子,把手拉下,他才收敛了:「你们住那?住几天?」我是初来的,也没盘算好,随口说三天。
星雨道:「这家酒店不错,后边是客房。我们就住那,明天就动身。」言下是邀我们也住这里,好晚上交谈。
我寻思他明天便走,料也无妨,忽见她眉间抽颤,像是见了不寻常的东西,正要回头看,被她低声叫定:「不要回头。后面靠墙角那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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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是关中最大的城,酒店吃喝的不乏江湖中人。因为有人,所以江湖水深。
我小声问:「有敌手?」
星雨姐微微点颔:「洛阳韩家的人,武功跟我相若。」
我便松了口气,并非不能对付的难手。
韩家我知道:洛阳以前有王、韩两大豪门。王家是皇亲国戚,吃白道;韩家是江湖世家,吃黑道。王国舅为恶作歹,被皇帝斩了,现今韩家独大。闯江湖去河南的无不怵他,但换而言之,出了河南,便不必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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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惹上的?」佳儿搁下筷子,「你们后面,也坐了个怪人,往这瞄了许多次。」
星雨姐眉头略低,吐了半口气:「说起来羞人。」何榕笑道:「不打紧,内子把他家小爷打了。」
这还不打紧么?也难怪韩家要追到关中。
我们说话太小声,低语使氛围沉闷,心胸无形地被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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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花霸王无眼,戏侮于我。今儿你看姐夫的玩闹,就是学他那时候样子。
长安吴家,和我家有些宗亲,又是韩家的世交。本想请老爷子讲和,但他也不肯。」
我心想,韩家连太白山吴家都惹了,没名气的长安吴家岂有面子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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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马嘶。
有人提着刀从楼梯上来。
马鸣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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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到自己已近坐不住,就自我宽慰,道:「在城里闹事,官差少刻便到,韩家就不怕法度了?」
何榕笑得轻蔑,不恭得使我生气,星雨:「出门在外,万不能存了这个心。」
天又在下无声的雨,不知从何时开始。下午的阳光,勉强映出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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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娘子说的不错。」那个提刀的抱手绕着桌位走,「韩家要拿人,官老爷也拦不住。」
刀光从磨鞘声里闪跃,低哑与清脆,分别是纸扇的开合。合上时,扇头点中了刀客的膻中穴。
扇面展开挡住刀头,最外的扇骨扪到穴位;闭合是挟气劲对要害猛攻。
那汉子倒地,抽动了一下,连呻/吟都没有。
身后有凳脚磨地板的杂音,眼前,左右,也立起了三个人,但没有动手。
敢于第一个发难的,总是最勇猛的人,一旦仆地,便动摇了所有人的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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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儿、星雨与何榕,都安坐未起,如果站身,就破坏了来自庄严的威慑。可惜的是,我已经站起来了。
然后,因有人倒下,食客变成了看客。他们好奇打斗,伸长了脖子张望,但惟恐殃及,站立时紧紧靠着楼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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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可以听闻了。
频繁的敲打声,麻木我的意志,在不知觉的情形下,身心受着杀气的压迫。杀气有着天然的回响,等发觉时已遣散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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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杀了他?」
「我在城里不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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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问者走过来,将晕厥的同伴扛起,另三人也随之离去。
众人未见更进一步的搏斗,不由地感叹『不好看』,纷纷归座。我对这突来的胜利也颇为纳罕:「他们就这样走了?」何榕道:「他们承了人情。被点倒的是韩家子侄。」如果何榕手重些,几个武师不敢回河南。
闻此大觉侥幸,遇到了傻子:「他武功这么弱,还添乱。」
「他只是没见过折扇武功,多走了一步。」
这个距离,使刀剑都不及招架,于折扇却恰到好处。若他早一步出刀,殊难逆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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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幸亲见,诚知折扇并非玩物,武技别有洞天。
虽解困围,星雨姐再不提同住一店,要当即离城,怕韩家去而复回。
我说:「我爹娘八成在鄠县,吴叔不定也在。」若遇见他们,便无险了。
她嘱咐我们小心,不要生事,早日回家。
而后我们闲聊,又说到折扇。佳儿于武艺所知,远胜于我,却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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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后,我们自在城里闲逛,雨后别有一种清新。佳儿喜欢长安的酥饼,连坐了几家,同她吃了不少,天黑后晚饭便没吃。上弦的月,黯淡无光。
长安的客房,大抵四十文,但有些庆幸:佳儿是节俭的人,必甘心同住一室。此例一开,往后都好说。在小河边,有一家破旧的,只要三十文,她果欢心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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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外看粗陋,房里却宽敞整洁。红漆桌上灯罩是方形的,墙角的小炉子熏着香,烤暖而不失风雅。
佳儿开橱柜抱出被褥,由我睡床上,自个打地铺。
把剑搁里头,我懒懒躺在床上,隔壁传来欢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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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我坐起来,虚指隔壁。
她捶了一下我肩头,不答话坐回地上,见我久久不搭话,道:「不说话就睡罢。」
「睡下也可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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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里总算能睡个好觉,我脱下外衣,钻进被窝,把衣服摊被子外盖着。被子里填的是麦草,比不得家里填糠的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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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朝外对着她,她抱膝也正朝着我看。佳儿:「你背过去。」这本无心之举,经她一说,便不肯听,道:「咱学隔壁罢?」
她咬着牙笑:「休胡说。」便背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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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了灯,屋里漆黑,稍久渐能视物。我懊悔起来,假如先前听她的话,此时再翻过身,还能观赏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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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冷不?」
她也不待我答,起身去搬香炉,放到我的床尾。炉火将气息烘暖,幽香不知是香炉还是她的体味。
我也提醒她,拿衣物充坐枕屏,挡一挡头风。
寂静让佳儿的气息可以听见,她偶然清清嗓子,我想象成隔壁的喘息,再将隔壁想成佳儿,深夜一声复一声,婉转而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