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二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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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了响箭。
还在响,是狗擞身时的小铃铛声音。
就算真是响箭,我也不动了。
「仲崖!起来!」
脸被捏了一下,我赶紧儿坐起,佳儿已背过身去穿衣。
清早就有人敲门。
「太白山陈公子?」
佳儿披好衣服,提剑开门,我也下了床。
士绅家孩子叫公子,武人听到这种称呼,就如丑貌的姑娘被叫作美人,反有种被嘲弄的厌恶。
造访的是个中年道人,递了一个包裹。我寻思并无人会赠礼,或为不祥物,直接掀开万一跳出蛇虫,就带到靠窗的桌上。
打开了包布一抖,滚出个陌生的脑袋。从桌上滚到地上,眼睁睁盯着我。
突来的灼目的刺激,使我痴妄,牵着头发提起头颅,无意识踱步,脱口而出:
拾得死人头,不知断之由。
一握青丝尾,数寸血浇头。
疑是谏庸主,不然叱贼酋。
滚落泥土里,委弃无人收。
白居易捡得折剑头,而有不羁的狂想。若捡到人头,不知作何惊颤。
不经思虑聊改片语,抑扬顿挫地高吟。由心发起的震动传遍身体,昏胀,碎裂理性,却有无可言喻的快乐———诗情是超乎理性的。
来人诧异于我的怪行,拎出又一个包裹,没有递给我。
佳儿接过解开,失声惊叫,我看去
————星雨姐的首级。
狂热,失去了掌控身体的权力,欺身挺近,拔剑声悦耳,削中访客的肩头。
如是我所闻。
如是我所见。
所为亦当如是。
「哞!」
这一喝,镇回了意识。
实际上,我被压住手背,才刚握上剑柄,陌生的人头丢在了地上。
「明明,砍中了。」剑还在鞘里。
「心魔欲惑人,先乱其视听。」他松开手,「我是茅山派的。」
「你是李玉辞?」
「你不认识我。」
这是佳儿的发问。萧纪说过,李玉辞是二十五岁,这中年人断不能是他。但佳儿没说话时,我也想这么问,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名,就赶紧抓住了。
站正身体,星雨姐的头颅还在佳儿的手中,只瞄见一眼,狂热又在苏生。
「你的双眼,有邪魔的凶光。」他严厉地切责。
「说说,她是怎么死的。」
他杀灭了我的躁动,心定手脚自然凉,还有些虚,坐回床边。那个陌生的脑袋,想必是何榕的真貌,想不到是这样见到的。
「这要问萧纪。」
「带我见他。」不奇怪,吕老板本就是要到长安的。
「他伤势发作,还不能见你。」
佳儿已包好两颗首级,埋怨道:「你们怎么……让受伤的人奔波?」
我醒悟过来:他与萧纪目睹了酒店的冲突,留城里跟随我们,萧纪则跟着星雨姐出城。夜里关了城门,萧纪在外面受了一宿的寒,无怪乎会伤势复发。或许,他还强忍伤痛,和韩家的人交了手。
「因为我,几乎没有武功。」
他看出我的怀疑,又道:「只负责诵经监戒。」
适才———
「适才一喝,是道法。」
「韩家的人,现在何处?」
「你们把人头带回太白山,吴老前辈自会出手。」
他没有回答,我也深知凭自己以卵击石,但有难言之隐:「我是逃亡的人,回不了太白山。」
他沉默了一会儿:「萧纪的伤,不能再跑动,我要留下照顾他。」
「我们回去!」佳儿不容辩驳的语气。
但我不得不抗拒。如果回去,便永远地失去了佳儿。她会……会被立即配人,我宁可星雨姐的仇永无人报。何况,消息总要传到太白山,晚几天又如何?
「我不走。」
「陈迩!」下山以来第一次叫我大名,从认识那天算起,也屈指可数。怒音使我肩头宛似抖了一下,但我的心不为所动。
「我一个人回去。」
我被刺痛了,看着她。看着看着,就泪眼模糊了。
几经周折才到了长安,昨儿还做着去开封还是江南的抉择、因她搬香炉而感激。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何苦……」
佳儿淡淡地说道:「以后,我再跟你跑出来。」
她说着天真的话,使我想起相逢的梦。或许梦中的就是这样分开的,又或许会梦里这样重逢。
「我去开封府,你要能再出来,就到那里找我。」
我也说无稽之谈。但她会明白再无找到我的一天,这是以身相胁。
就是在这时,那个茅山门人回头、回身:「你来了。」萧纪走入房中,道:「太白派的陈清和夫妇在鄠县,你去一趟,八成不会有差。一天内可以回来,我不要紧。」那人虽然年长,但对萧纪颇为敬畏:「多保重了!」
他走进来,接过重新包好的布,默默地走了。
萧纪一身武师紧打扮:「他叫张用,师父的外室弟子,不懂江湖规矩。就这么把首级交过来,吓到你们了———我在隔壁都听见了。」
他说隔壁的时候,头向我这儿扭了一下,示意是靠床的隔壁。
「隔壁……隔壁住的不是一对夫妇么?」
佳儿一言既出,立即脸红了,萧纪笑道:「哦?」
他没有追问,我站起让他坐床上:「告诉我,星雨姐的事。」
「韩家又来了一批人,有一个高手……」
星雨与何榕骑马出城,韩家的武师跟在了后面。结队太易察觉,是以散隔很远。萧纪摸下一人,夺马换衣跟在最后。武师们有时交替位次,一直到傍晚,走了二十里,相安无事。但忽然众人吹哨驰马,远见将一个村店围住。
等萧纪到时,星雨与何榕已瘫坐在地。他们在村店门外,相倚着各持兵器,但腿上流血,已站不起来。困兽有着惊人的反扑之力,所以韩家选择了静围。
「茅山派也要插一手么?」
被看出不是自家人,并不足吃惊,竟一下连门路都说了出来。萧纪看去,那人还背对着,难道不用眼睛也能辨认?
他下了马:「你们要杀的,是太白山吴家的女娃。」
那人大笑道:「韩家不怕得罪太白派。」
「尊驾是甚么人?」人群里有个挎刀的,观之不似常辈,正是韩家子侄。
「在下玉衡子萧纪。」
「吴家的小娘们打了老幺,这个男人打了我,一个都不能留。」
萧纪为其霸道激怒,但既知高人在场,不敢造次,对那高手道:「我这才来,怎么看出的?」
「不是靠看。」
「靠听?」
「靠闻。」正当萧纪大觉匪夷所思,却听他笑道:「茅山特有的臭味。」
「黄师傅!」
「六爷,他受了伤,不足为虑。」
露出了底牌,萧纪又惊又恼,而于星雨与何榕,则是灭顶的绝望。衣裙上的红渍刺眼,失血造成了虚弱,他们已难再支,韩家的人马只需再围困片刻,便会自然地死去。
何榕道:「萧道长,这人武功与我相当,只是偷袭得手。」他声音虚颤,但刻意下劲,以示尚有余力。
被误以为是出家人,萧纪并不解释,但他清楚,何榕这么说,是想让他并力作垂死一搏。只是,他也很清楚,姓黄的远非泛泛之辈,又帮手众多———这时的何榕心里,根本没有萧纪的安危。
『困兽会说没有底线的谎,即使自知不会因此得救。』
———萧纪是特意这样复述的,似要我理解他作壁上观。
当他作出决定:「二位……」二人已闭上了眼睛。
姓黄的:「人已死了,你还不走?」
萧纪跨上马,拨调马头,那姓黄的吹一声怪哨,马便不动了:「韩家的马,你不能骑走。」
韩六爷:「送他无妨。」姓黄的又吹了声口哨。他麻利地割下二人首级,揪着头发提着。韩六爷:「萧道长,韩家杀人从不遮遮掩掩,这两个人头,劳驾代交到吴老头手里。」
经过就是这样。我没有怨他明哲保身,但佳儿很失望,她不再眼瞧萧纪,站在桌前看窗外。换作我,或许会一时冲动,毙命当场,但徒死无益,何况萧纪与星雨姐并不相识。
只是,即使爹娘今天就到,也得到晚上,韩家人也已走远了。我把这节说给萧纪,他说道:「张用是个诵经的,来长安还有个会武功的陪他,本来人在万年,我昨儿就让他去叫李师兄了。茅山派有联络的标印,少刻他会找来的。」
长安和万年两个县,合在一座城里。这是唐朝遗制,如今人户大减,俗称只作长安城。
「你是说,我们一起报仇?」佳儿回过头,有一些兴奋,这是出于纯粹的善良,星雨姐和她不算熟识。
「我已经不能运劲了。」
「为何还要找爹娘来?」
佳儿这么问,她其实也不想回山罢:爹娘最快今晚到,我们不得不立即继续逃亡,何谈报仇。
「在鄠县,我遇到他们了,问我可见到你们。她是我的师姐,本不该隐瞒。但我只是说没有见过。他们在鄠县等不到,还会往周边寻找。出潼关往东经函谷,车不能同轨;南向武关,马不能并辔。你们总会被找到。
但得知此事,必要会合了吴家上下,甚至太白派一干人众,去洛阳讨说法,你们走武关就稳妥了。」
我深服他的苦心。
吴爷爷是天下闻名的老侠客,爹在同辈里只逊现任掌门王二伯,此外还会有许多高手助阵。不知道韩家,是如何有胆对星雨姐下手的。
可惜不能到洛阳一睹盛况,能做的便是先拿了韩六爷的人头。我摸摸剑柄,志在必得。
「其实,我手上功夫,不如佳姑娘。那天和八指罗汉相斗,我就看出来了,你们没练过双剑合战,却大得要义。」
「是怎样的要义?」佳儿问。
「进退能知照应对方,暗相契合。两个人合力,是会相互牵制折耗的;除非有配合的阵法,反能因势、因形、因地,发挥出超过两人的实力。陈兄弟是家传的剑术;佳姑娘剑法庞杂,有泰山派的风骨,又有些太行派的招式,这还不全然………」
他不说下去,我心下也明白:一家数辈往往承自一派,而投拜不同门派的,若非不忠叛徒,便是不肖弃徒。
「但攻守之间,章法之外,犹有玄机———你们若能见到我师父倪真人,一定请他点拨一二。」
这说话间,有人来了。
两个人都是二十中几,一个相貌平平,一个器宇轩昂。我问那气质好的:「足下可是李道长?」那人笑道:「我们都姓李,但你要找的不是我。」
平常样貌的说道:「在下天权子李玉辞。」
虽无十分仪表,至少不是丑人,我解嘲一笑:「久闻了。」
萧纪道:「四哥,吴家小娘子已经死了。」
李玉辞:「我来晚了?」
萧纪:「昨儿被杀的。这两位就是陈家的人。」
「凶手在那儿?」
「昨儿他们向西去了,应该是找野店下宿。韩家是横行惯的,既已得手,必不肯匆劳赶回去,我寻思至少中午会在长安庆功。」
李玉辞轻咬了下嘴唇上的死皮。他是南方人,初来关中会唇干。佳儿从包里取了一盒口脂,递给他:「呐,涂了防嘴唇干的。」
李玉辞接下,道:「茅山、太白,从前就是盟友;吴老前辈和师父也是故交。」
我发觉,他言谈神态,别有贵气。猛想起与和尚对战时的心思:既无害人之心,武功还是保守的好。这才几天,如一个大耳刮子打醒:我从未如此地想杀人。
剑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道理讲不通,所以需要侠士。
长安大的酒店有好几家,长安吴家,或许迫于淫威,也会招待,各暗插了眼线。店伙计都是贪财的人,但他们忙于买卖,不能跑出来知会。长安城叫花子多,这是我所吃惊的,而且厚颜无耻,喜欢缠住了讨,但这意味着不用太多钱也足以收买。
李玉辞与乞丐讨价还价,颇为熟练,起初我有些不屑,跟讨饭的争这点钱是何必,但后来足足找了几十个,倒是笔不小的花销。
韩家的马速,用萧纪所获那匹估算了,酒店外的街道也步测了。李玉辞不知那里搞来的市坊地图,圈圈叉叉做标记,每一家店都各作了不同的计划。
「那个姓黄的,我听说过,武功倒是不低。其他人不足为虑,但拖延了时刻,官差便到了。一盏茶的工夫,或者更短,无论成败,我说走就得走。」
近午的时候,城西的延平门说看到了一队人马,十来个人进城了。我们一路问询,跟到一家酒楼。靠窗的有个穿黑紧衣服的,上回吃饭时见过。我点点头:「错不了,就在这里。」
这些人里只有一个高手,按事先安排,要先把他引出来。
按说我是不必犯险同那个黄某过招的,但为防万一的交手,佳儿与我待在一起。到马厩,牵了两匹带出来,马叫了好几声,楼上似未发觉。这时断不能多话,反要引起怀疑。我猛甩两鞭,二马锐声聿鸣,撒腿跑了。逸马奔脱,众人不免惊叫。
楼上有人探身来看:「是咱的马!有贼!」
又传出一吼:「黄师傅,追!」
我和佳儿各乘一马,是两个李道长的坐骑,一抽马鞭,也快跑起来。那姓黄的吹口哨,只吹住了狂奔的那两匹,咱胯/下的可并不听他的。
逸马已闯出老远的道,因而行人早让开了。黄某骑了一马,原本离得挺远,但跑得快。过了两条街,出了坊墙,回头望,眼看就要及上。
但见李玉辞从楼上一跃而下。黄某身形一晃,但这一瞬之间,未能全数避开,从胁下到腰被斩中,惨叫着跌马跐到路边。李玉辞急趋而上,抬手一剑割下首级。
顾不得路人的惊恐呼叫,快马赶回酒店。佳儿同他赶进去,而我独自留在楼下。不多时乱声一片,窗口砍下两个人。
韩六爷从楼上跳下来,就势一滚爬起来,嗷嗷地叫,胸口原来已中了一砍,长喇喇一条血痕。他起身看到我,我已抽了半截剑顶住了刀,贴身压上去。他受了伤,倒退了几步腿便软了,往后一仰,正是酒店的大门,摔了个空。
这一会儿打斗,惊动了整条街的闲人,聚成圈观看。姓韩的虚挥一刀,吓得我慌忙倒跃。他得隙摸着门框起来,扬刀指着我,往旁边踉跄着,闲人惊忙退出个口子。
但他伤得不轻,胸口那大块血迹看得好生痛快,我不再害怕,猛一交剑,刀就哐当掉地,俯身扫倒,翻到他背上:「杀你的是太白山的人!」揪住了发髻,把剑反手握了,掏到喉咙底下往后勒,头一回做这事竟切不下来。
背后李玉辞道:「已经死了,快走!」
今日之事全亏了他设计,我无理由地服从了,把带着血的剑收回鞘里。
骑马往东,趁着官差未至,赶紧地溜出城。萧纪收拾了行李在城外林子里等着。那个姓李的美少年,早去鄠县知会张用不必回来了。他们还要绕道向西,所以就此该分别了。
拔剑,血迹犹存,深色地干了,仿佛他的血从来就是黑的,爽心悦目。
韩家不会放过我们了,洛阳附近都不能待。出武关是南阳,再往东北是开封,干脆经南路,直接去南方罢。
我见识了李玉辞从天而降,楼上如何杀败众人,却未能亲见。经此一役,我对他除了感激与崇敬,怕难再形容。茅山派就在江南,或许天意还会让我们再见。
经历过仇恨,才明白仇恨的分量。如果有人劝:不要活在仇恨里,那只不过因为受苦的不是他。
冬天里穿了单衣,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该冷的还是冷,而且形貌猥琐。
报仇也是这么回事。仇是可以报的,但死者不能复生,所以恨不会绝。
「仲崖,你把水浇身上,回去就说是汗。」
提着一筐菱,走到了半路,就被山风吹干了。
「姐你等着,我再去浇潮了。」
………
………
这一次,我一路小跑回家,水还是吹去不少,但当真跑出了汗,也不知几分汗、几分水。
到家娘问身上怎么潮了,星雨姐却出卖了我:「全是水!有意淋的!」
「真是汗!」
「是汗,是汗。」娘笑着说,但没有真信。冤枉极了。
她那时候还年轻,频繁跟我斗嘴,我那说得过她?于是记下来她的说法,过些天找个机会还施彼身,但总被另一番轻谲,把前面的都推翻了。往复几次,我也只能认了。
长安相见,她已沉稳许多。但我还记得她带着小弟弟看面人儿,招呼我同去。真的去了,又嘲笑我童心未泯。
除了吴家人,是我最在意星雨姐了。惩处凶手,短暂地缓解愤意,但不够抒恨,就是杀光了,怕也还会在某一个深夜里难过。
还会在醉梦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