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二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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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想偷?」
三娘的发问,直击我的心事。
想起古董店里,她是真的义愤填膺?还是也对那倭国赂赠动了邪念?
又想到茶店里的事,更觉得她心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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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何必对你说。」
这噎住了我,也问住了三娘,她尴尬一笑,稍刻才说道:「我倒是想看看。」
镜子道:「这东西,我没兴趣,但贼秃受贿,又以摹本冒充真迹,劣迹斑斑,谬受二百年赞誉,让人着实看不下。你要看看,也无妨,若是起了前人心思,我可不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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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知道那个佳儿姐姐的下落?」
三娘轻轻一笑:「我从邵伯过来,路上遇见。」
「这么说,确系往北了。好,明天,我便去找她。」
就算是回了莱州老家,也追到莱州去。
看了眼镜子,只记起昨晚偷吻,颇有些愧疚,想实话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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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瞧我正盯着,不觉有异,笑道:「明儿就陪你一起找她。」
「她就在我庄子上————不要急。她生了气,不想见你。等过十天半个月,再不成一个月,气消了,再过来接,好啊?」
原来在邵伯镇。听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那好,明儿咱也不用去。你这连着带了两次伤,可要好好休养。」
镜子一笑:「可惜我见不着她了。」
她的身上有种酥香,闻起来催人饥饿,想一口吞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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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宿房,蜷腿斜坐在门口。
天热,坐了一会儿有些烦,拿出那叠纸翻看,可是看着就看不入心了。
三娘想杀唐氏,我很想劝阻,不要再伤人命。
唐氏以亲信杀主,或许不足怜悯,但明知她身在险地,不忍坐视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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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姿好妖娆。」抬头见是姜氏,收腿坐正了。
「在看甚么?」站到我旁边,弯腰扭头看过来。
她脸上的痘痘消退了一些,衣袖间酥香沁人,我不觉大为舒悦,道:「痘子要多久会好?」
她假装了一个生气的表情:「好不了了。」
三娘拉开门,姜氏便站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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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甚么了?」见姜氏到来,三娘便和她往僻处说话了。
镜子站在当口,换了件衣服,上臂重新包扎了。
「你也在看?快看下,是不是……」她弯下腰,伸手指着书纸。
侧过身子,把纸递过去,她也不接,只是用食指勾起几页的边角,顿了一下,道:「这页。」
我把上面的挪开,素指颤颤地引着目光:「看这里。我就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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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官人于诸寺收捉贼徒。遂于既济寺搜得干粮,大明寺捉得日本僧普照,开元寺得玄朗玄法。其荣叡师走入池水中仰卧,不良久,见水动,入水得荣叡师……」
第一次出海,为高丽僧如海诬告勾结海贼,故而事沮,官差捉拿诸僧。
「你憋气能憋多久?」
啊,这倭僧荣叡入水托身,难道能坚持到官差离去么?而后不久便憋不住,搅动了水面,简直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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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罢,这荣叡,普照最早欲传律东瀛。虽与玄朗、玄法俱为倭僧,但全书每每荣叡普照并提,二玄捉对。」
我应付着点头,往前翻看。
「那么,荣叡是在那里被捉的?」
「是……大明寺,就是这里。」秤平寺建于刘宋大明年间,故有此名。
「———可是……」水池?寺里那有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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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甚么?」她站直身子,焦灼地看着我,「沧海桑田,有甚么可是的?」
官差突入寺中,捉拿了普照,荣叡慌不择路跳入水池,这………
官差从山门冲进来,荣叡惊闻变故,一定是往里面跑,跳入水中。
往里头……!不就是这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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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对不对?佛殿禅堂,都是古时建的,栖灵塔那边地势高,僧房这儿恰好低洼。这些客房,虽与僧房相连,但二百年前,想来是个水池。荣叡身在僧房,听得寺前大动,便跳入了池中!」
「……僧房或许也是后建的,原在别处。但寺中只有此处低洼,又在里头,正是池水无疑。」
镜子宽心一笑,想来我说得八/九不离十了。
「荣叡入水,并不能躲过追捕,这么做一定另有缘故。」再补充一些,「留唐修佛十年,如果还慌不择路,未免太没定力。他正是暂将宝物藏于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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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与姜氏低声说话,我本是听不清的,但隐约好像提到庄子来人报信,又好像和佳儿有关。
这时她们已经回来,抬头看她:「好像,你们说到佳儿。」
「你净念叨小佳,听错了。」三娘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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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曹姨她———好像是家父的故友,到底………」
「溪儿,你带杨姑娘去吃早饭。」
像是要说甚么隐讳的事,镜子正乜着我,我却不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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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睡过。」
那这算甚么样关系呢,我不知道怎么说。
可是忽然就想到了:「你胡说。曹姨怎么也四十多了,家父……」
「你爹就好这口。那年他十七,曹艾二十五,是在蓬莱山。后来,你爹二十五,她三十三,在徐州。还有一次……」
「不要说了。」听到父亲这些韵事,我赤面大惭。
浑身地热,摸一下额头,汗已经出来。
短暂的沉默后,我站起转身,脚下虚踩了步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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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多疑,又心黑好杀,若是怕父亲知她杀了曹姨而来寻事,可不知想对我灭口?此刻镜子已走,焉知不是三娘的诡计?
「不用怕。你……令尊不会找我麻烦,三娘也不会对你怎样。」她说令尊时假作正经,颜笑轻佻,听来很是刺耳,又顿一顿,
「那年,芍花门的货被宋州陆府劫了。我们找上门,却见你爹是陆府的座上宾。亏曹姨搬出旧情,逼他出面,劝陆府归还了货物。后来又缠了他许多事,你爹早就烦她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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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这么多,怎知我爹是谁?」
对她的说辞,我不能尽信。有些人扯起谎来,说得绘声绘色,却都是编的。
「你爹叫陈清和,娘姓杨。你有个哥哥,有个妹妹。」
这……临子名父,实在无礼,正想抗辩,但多说无益,话又缩了回去。
「都是陈年旧事。是杨丫头说你从太白山来,三娘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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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山姓陈的不止一家,是了……若有个姓杨的茅山派表妹,就可以确定了。
「那么,请不要说出去,有损家父名声之事。」
「走罢,去吃点东西,早饭不会送过来。」
早间作息各人不同,怕冲撞女客,故不送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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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儿真在庄上?」走坡上我又有点不敢相信。
「路上遇见的,说你……哼哼,总之生了好大气。问她那里去,也说不上。我说,别乱跑,就住庄上,故把她挽留了。」
听她再说一遍,更加欣慰:「多谢你收留。她身上没有盘缠,若非如此,不知
如何度日。可我还是怕佳儿又走了,想去庄上看看。不教她知道,就是想看看。」
「我也就想看看。」她喃喃道。
是真的看看,还是与白、曹无异,我不甚关心,不过有个事始终挂怀:
「别杀唐姑娘,好么?」
「甚么?」一言既出,颇觉不妥。她回身,眼皮奇怪地敛起,目光深深。
我避开视线,远看草木森森:「她十恶不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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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那么多干甚系?」她瞧我兀自惊愕,笑了,转过身继续走路,「你当小唐没在暗里出招?」
「她也想害你么?」
「小杨丫头在房里跟我都说了。她很聪明,但有一点错了。由我下毒,本来小唐是如此提议的。但金蚕蛊经手留毒,不免有些做文章的余地。」
没一个善类。听这一说,那点同情心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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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会面时间太短,也无从预料有没有机会下毒罢?」
「蛊毒是小唐下在她袖子上。曹艾有个毛病,雨天淋了凉水,尤或情神激愤,容易咳嗽。我与她会面,话不投机,动其心绪。同处斗室,人前一咳,便会用袖子掩口。」
到饭堂没见着镜子,我笑她吃得快,三娘笑道:「是斋饭不合口。」
姜氏说镜子去小解,一直没回来。
我想起那具尸体尚未遮掩,原来她也想到了:「是做事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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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不急着吃,喊上了三娘,塔下尸体果已不在。
不过,镜子呢?我心忑下来:难不成……
仰头看,没瞧见,退几步,镜子却从塔里走出来,笑吟吟。
跟着她走出来的史谦义,我才知道那笑脸只是余韵。
「你怎么来了。」我瞧见他,仍未解气。
「他啊,心细,昨晚也去找我了,找到了那家客店,我前脚才走,又寻到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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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谦义走近我,只说昨日误会,又道:「塔顶我爬过了,攒尖顶上没东西,刹和须弥座都看了。第十层藏了锦绣的华严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共四十卷。卷下夹藏着的是佛说三十七品经。」
第十层?我退后几步,仰看略了然,第九层之上的石板并非塔顶,还有个小夹层,只是并无梯口,塔沿一遮,连小窗也不易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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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没有么?」
我还不太死心,但话刚出口,忽又有些欣慰,也许找不到更好。
自她为镜子治伤,又得知佳儿在庄上,我曾真心想为三娘找到宝物。
不过现在已经消散了:万一她想据为己有———而且这种可能不容忽视,我该怎么办呢?
必是不能助这等恶的,我还有良知———若只看一看还情有可原。
甚至还要劝阻,劝不动时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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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道:「甚么没有?不是说了么,四十卷金刚经、华严经名目下,夹卷着失传于东晋的三十七品经抄本。
其时许多经典毁于战乱,却又有高僧流寓河西,故得存真经于敦煌。但敦煌万里之遥,沿途瀚海,又藏经于无人所知之地。那倭人不知如何得了这份经文,让给了鉴真。
我本道鉴真贪图富贵,想不到,竟是为了一份经书。为这一份经书,住持先后合谋害死了白、曹两位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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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之德,万里报之。瀚海之劳,是东海渡之。真经失传数百年,万幸得归,大师封藏塔中,不承想遭世人疑心。惭愧,惭愧……
那住持,与我们是老相识的,当初杀害白掌门,大家心知肚明。只是曹艾得势,一时不宜闹开。
一日他忽来寻我,又要谋划杀人。我想,这些年虽欲报仇,却恨无路,若他能帮助,倒可一试。
也信定夜明珠传言不虚,是白、曹聪明过于常人,料已猜得玄机,激他动手。如今看来,她们也不过是为小聪明误了。
那经卷是晋代故物,一旦开卷,未免风化受损。住持为护经卷,已两度杀人,万一得知你们看了藏经……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如就此不提,似水无痕。
只是,为了经卷而杀白掌门与曹艾,可叹,委实可叹,不知此功此过,佛陀会如何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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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甚么经书,那对我们来说和没有无异。
这最好了,这事就这样结束了。
不过真的如此,又有点欠情。
我对三娘说:「或许……」没说完她已点头。
「我想去庄上看一看。」仍是点头。
她不会轻弃的,一定会让徒属搜检,但那时纵然闹出甚么事,已非我过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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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散去,三娘自回房了,我们自往山门去。
史谦义给了我一块包子,忽然感觉到了饥饿。是肉馅,我看他,忍不住笑了:这是在寺里。
噎了一口,重提去邵伯的事,镜子笑道:「看把你急的。我让你看甚么来的?」
甚么?揉了下眼,很多眼屎,又反手用大拇指关节挂了下左眼。
啊对了,荣叡跳入水中,所藏之物必然能随身携带,且能入水。
而且经书这种东西,官府又不懂,何必藏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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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镜子的要求下,我们拜会了住持。他皮面老朽了,但端坐时沉稳如山,颇有威严,我们相对跪坐在蒲团上。
「大师,敢问鉴真大和尚为甚么屡挫不挠,一定要东渡传律呢?」
「南岳慧思禅师迁化之后,托生倭国王子,兴隆佛法,济度众生。日本乃有缘之国,惟缺一传律人。为是法事也,何足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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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为传律,为何将王右军真迹行书一帖、王献之真迹行书四帖运往倭国?」
镜子语气激烈,老僧无动于衷。她先前还说那必非真迹,但引述原文更冲耳。
她挺了一下胸:「至于铸钱、香料,无可胜数,果真不曾受倭国贿赂?」
老僧含笑道:「女施主贿赂二字,未免言重!那本东征录女施主既然读过,老衲也就说句亮话。
荣叡普照顶礼鉴真大师足下,所谓赠礼,只是七个字:北国杀业可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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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甚么玩意?我看看镜子,她也不知道住持在说甚么。
「施主,永嘉之祸的起因,有人说是八王之乱,国力衰微;有人说是五胡内附,久而欺主。这只是从世间法来看。具体到因果,鉴真大师早已观出:李雄刘渊石勒等人,在过去三世之中,是猛虎飞鹰,禽兽之王。猛兽生活在北方,所以就近托生胡人。一时北人多猎,这些野兽便转生为胡人。胡人子继父妾,不知人伦,无异禽兽,足可证也。兵祸即杀生之祸。畜/生道业尽,转入人道,累世捕杀,冤孽太多于是便会让那些杀过生的人偿命。讨债还债,轮转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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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通话,说得我目瞪口呆,又道:「鉴真大师凭此推算出,北方杀业将满,累世兽王已托生安禄山、史思明之辈。但这等劫难,恨无功德化解。所幸倭僧求律,此等法事,恰是无量功德。惟憾屡遭阻挠,拖延了十余年。天宝十二年终于东渡,此时距安史作乱只剩两载。虽有功德,积重难返,不足解矣,但大唐终能戡平胡乱,也是这一份功德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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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住持叹了一声,不作话了,镜子道:「我不知道你胡咧咧甚么,今天找你,难道是无备而来么?」
老僧身形一震,念了声佛,史谦义接道:「塔顶第九层,我都看见了。」
他禅杖忽然在手:「施主自作聪明,该有觉悟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