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熙二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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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夜逃离了客店。
真做下坏事,覆水难收,才感到良心的分量。
所以在持续的不安下,想好了去处。
过河经北厢去蜀冈山,绕过衙所废城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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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想爬高塔,那太危险;我给扒上去,探得究竟,免她亲自冒险,权且能心安一些。
绳子是跟老头要的,他很晚出来值夜,不知是伙计还是老板,没有说什么,去仓库拿来根粗大结实的麻绳。
抓钩不是寻常物,而且没有用过,不甚放心。
单一根绳子,也许对攀援而上无益,但可使下来时稳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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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秤平寺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半灰着将拂晓。
但是僧人已经早课,嗡嗡念经声,木鱼交错一片。
事情过去一天两夜,不知处置如何。
从偏门翻进去,棚里马匹还在。
也是,除非推出替罪羊,就得折腾些时日,才能让大家彻底放弃凶手在当中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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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睡到好觉,脑壳跟着早课嗡嗡,麻痛。
小心逛到废塔,在一片隆起的高地上,外墙有不少砖石缺落的坑凹,但少能扒住手脚,高处看不清。
走了一圈,四面都如此,我的轻功怕没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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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里面太脏,地上许多垃圾,还有没烧干净的坑灰。
农家是很少有垃圾的,菜根烂叶也有人吃,再不济可以喂猪,木料可以烧灶,粪/便用作肥料。
僧人生活富足,又不事农活,百十个住在一起,垃圾聚废塔里烧。
寺里又多没熏尽的香丸、烧剩的纸灰、用坏的佛具,也一并拢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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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进了塔,便觉矮得多了。八级窗之上是巨石板顶,到时候再从外面翻上去。
内壁以前是有阶梯楼板的,靠墙处处残椽凸砖。
看起来也不难嘛,找了个能蹬脚的踊跃而上,三两下攀得老高。
塔层间凸出的砖头,可扶可踩,只要留意一些碎小的地方,顺着摸到第三层窗口,下看已两丈有余。
扒着窗喘口气,再往上凸砖变短,就不好爬了。
不甘放弃,只是情知掉下去不免受伤,挫了先前的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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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来了?」
就当我进退维谷,忽闻人声。
心头撞鹿,抿紧嘴唇,把窗砖抓得死死,似能握裂。
早知他没走,我如何敢来!
镜子啊你这一步料错,可要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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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想爬这塔?」
回看那恶秃一身污秽,拄一根枯木杖,轮到腿动时,就跳两下:先吃力往前蹦一步,落地再小跳一下站稳,杖比腿灵活。
他不会杀我罢?他言语尚和气,抬头看我,祥和的皱纹,安宁的面容,不会杀我罢。
一晃有个黑家伙飞来,急扯剑在手,风近声闷,打在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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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身在高处,那石子飞慢,比刀剑还容易抵开。
凭只手扳着窗沿,不免有些酸累,但离坚持不住还远得很。
恶秃坐进垃圾地里,就当无事发生过,悠闲掏出个火折子,升火烧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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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茅山派混在一起,也不是好东西。今天到塔里来,自寻死路。———那个小丫头呢?」
「她去叫帮手了。」
「笑话!茅山派在扬州也有人?」
既是虚张声势,不得不张口胡来:「有啊,有个姓史的,是倪真人关门弟子,武功不逊萧纪。」
「就真是杨大荀二来了,老子也拼他个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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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嘿嘿一笑,不以为意,艰难地挪开身子,用拐杖掀捣垃圾,火旺旺地燃起来:「你就扒那儿,看能耗到几时。」
我初时未明其意,稍刻烟尘大起来,瞧他冁然而笑,始知糟糕。
他探着杖从旁边勾些干菜枯草,眼见火势越大,烟灰滚滚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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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丈有余,足以重伤腿脚;先爬低一点呢,必先吃了石子。
急也不得缓也不是,不动亦非良策。
或许天神保佑,跃下还能跑出去;但若神眷如此,何以陷入这样的境地?
扒在窗沿上,无谓地胡想,瞬间,一个主意贯彻头脑,猛一腾身翻过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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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准塔壁的坑坑洼洼,咬牙将剑抛下,连手并脚往下爬。
这些凹陷处,只能延缓下落速度,但总算可以全身而退。
落地脚板底疼,手也蹭出口子,拾剑快走。
生怕追出来一颗石子,时刻听着风声,闪过墙角时撞了一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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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镜子捂着额头,似怒非怒。
「你怎么来了?」
「老板说你要了根结实长绳,我就猜你来爬塔。」
「那恶人还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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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你去厮杀,正好报一箭之仇。」
好!就冲这句话、报仇的幻想,成败都不入头脑!
握剑顿紧,转身便走,要让那个打伤了萧纪与镜子、就在刚才意图加害我的败类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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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定而动,不可鲁莽。」
手腕被拉住,拽回拐角里,那里磨破了皮,这一抓辣刺刺。
疼痛让愤怒愈烈,但却让我清醒,当一个人抛弃理智时,安慰自己:就这一次、不要紧时,当他奋不顾身,寄希望于愤怒、意志,将这些当作祭品,让上天决定成败时,就很可能没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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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及当时情景,我将前后简单地说了。
镜子时不时揉揉额头:「塔底长二十五六步,由门至中不过十二三步,冲过去,够他掷一次石子。挡住这一下就够了。我从………」
「可要是没接住?」
镜子的眼光有些怪:「你……是不是……罢了,我去接石子,你从他身后窗子跳进去,一定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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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我没学过接暗器的功夫,手戟尚无信心截到,何况小石子?
就算镜子身手敏捷,也不值得犯险。
「你不要直冲过去,往两边多绕几下………」
「时间越长,变数越多。绕路得多接一次,你让我想下。我自以为有八成把握能接下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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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喃喃自语,时而停顿看我,像是希望我能一起想,可我那跟得上思路:「晚上三下接住俩,又是掉以轻心了,白天好得多,所以八成……不算自大。直直冲过去,他必不会掷歪;蛇行而进,这不好说。
要两次都没被打中的把握,比八成还要好,那,九九八十一,单次不中须不下九成,对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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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含糊着赞同,她好像看出我无力计算,便不再问,自顾自道:
「要他掷准了,我又没截下,就被打中了。避去不下九成,那被打着最多只能一成。我八成接住,那两成接不住,故而他能投准的机会不能大过一半,否则还不如直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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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侠客拼命时,身怀如何的武技,已不可骤变。
因此,对夺胜而言,算计更为重要,因为战斗施展的都是已有的武功,能努力的只有算计。
这使我想起长安与洛阳的战斗,仿佛李大哥就在身边,信心踏实地加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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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摸到塔背面,透窗看进去,却不见那恶汉。
正中没有,两边也无。
难道正在我身前的墙下?
视野里出现了疑惑的镜子,她站在门口,打量一番,不敢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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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他不见了!」
得告门两边也没人,她跑进来,不忘检查上方,安下心叫道:「腿都没了一条,能跑那去?」
翻过窗子,塔里似甚么也没少,又似少了甚么,只少了一个人,便空得奇怪?
我对恶汉的踪影毫无头绪,只觉手疼得厉害了,经脉的鼓动可以感到冲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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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马上会回来……」
好一盘谋划,屁用也没。
就这几天频频地感觉到,冥冥中被天意玩弄着,却好像已安于天命,恼恨不起来,只是担心恶汉忽然出现在门口,反还陷入死地。
「不对,你看。」我推倒了这个想法,垃圾堆余烟缕缕,但火已经暗了,「我那时爬在塔上,他点火熏烟。现在走了,所以把火扑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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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略思片刻,难忍塔中恶臭,正要出去,但她机狡多疑,往那焚堆走近几步,又附耳道:「从窗子出去。」
我为此语惊诧不已,不及思索,见镜子已摩肩而过,转身跟过去,从窗子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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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忽闻厉喝,随之刀剑碰击之声,我已身在半空中,急忙拔剑,落地翻滚,起身参战。
那恶汉交拐于左手,腿杖在同一边,晃晃地舞刀。
他虽站立不稳,但伏在窗外左侧,占了先机,刀势凶猛,反处上风。
镜子为敌所乘,不得已以短剑硬扛,左支右绌,这已该庆幸反应迅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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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恶汉既未能一举袭下镜子,待我从侧面加入战斗,便渐渐扳回局面。
这恶汉的刀法,与那八指罗汉本是同门。
那日我与佳儿夹击八指,他只能以袈/裟勉强招架,来回挥刀反攻维持均势。
正好,我重踵故智,移步至镜子对面。
他刀法虽然凶悍,但随着我拉开角度,逐渐散乱,屡想后退改变位置,但腿杖不便,只得倚在墙上,坚守一隅,用拐杖化解我的钳制进攻。
眼一瞟,原来镜子左臂已经流血,一定是跃出窗户时躲避不及,她却始终没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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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拐杖自不敌剑,他又不能转身救急,眼看着拐杖将无章法,我心里清楚:他唯一的取胜希望便是抢在我刺中他之前先击败镜子。
我越是接近胜利,他越是不要命地猛攻镜子。
忽听一声交击响不太一样,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就是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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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剑断,我再容不得那拐杖,奋身而进,一把捉在手里,送剑向前,扎在恶汉背上。
这一送,扎得不深,将他刺倒在地,抽搐着未死。
他强扭过头,脸面狰狞:「老子平生杀人无算,折在小卒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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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入湘赣,杀死三个长老,本也足称好汉,只可惜行事殊异,不与六派一路,乃至与萧纪结下血仇、迁恨镜子。
听他说杀死张家妇人时,我虽仗义勃然,但想起八指罗汉所言,虽苦了张家妇人,却又不知避免六派与平民多少死伤。
这一想,竟觉得自己真的不配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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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出剑,鲜红汩汩涌出,失血会模糊意志,昏暗地死去。
那一刻着实有些惋惜:为什么他不是个彻头彻底的好汉。
镜子上臂着刀,拿手巾按着,顷刻都染红了,我撕下一块衣布,帮着包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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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自作聪明。」
「你料他守在门外,不想魔高一丈。」
到此我也基本了然,到底是杀了三个长老的猛汉,设下好狠的套,连镜子多疑、取道后窗都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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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点头:「我看那烟堆,便觉奇怪。他这才回塔里遇见你,又腿脚不便,有甚么情况会急着离去?
且既欲置你于死地,不会任由爬下塔,且不论能不能追上,但一定会跑出来,十有八九是望到了你我撞头。咱回塔合力斗他,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所以他扑了火,假作远去,藏于塔外,待我们出去时挨个儿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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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叹镜子的聪明,反而画蛇添足。
万幸那点机灵没教他奇袭得手,否则倏倏两刀,便送去阎罗殿了。
也不用想塔上的事了,这就下山,过河叫驴车,回城里找郎中。
不行,这太远了,问了镜子的看法,她赞同去找三娘。
毕竟刀伤与跌打病痛不同,寻常医师于此还不如江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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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与唐氏还在讯问众人,我们过去时,她们正辱骂那闽地女人。
她在昨天跑了,成了最大的嫌犯,派人去追,被伤了好几个。
三娘中止了会议,不等我开口,便叫姜氏去扶镜子,带我们去宿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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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弄成这样的?」三娘走在前面,冷冷地并不回头,与其说关切,不如说盘问。
「茅山派结的一点仇。」
正当不知该吐露多少时,镜子道:「让姜姐姐去罢,不烦她。」
三娘会意,叫姜氏回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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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人跑了便带走一切嫌疑,怎么还留在寺里?」
「你知道她是泉州的?」哎,说漏了。
「岐国公陈府的人。」镜子安然接道。
「你还知道甚么?」
「仲崖哥哥先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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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插嘴,听三娘答道:「走了又未必是她干的……」
「你是想杀掉唐珍罢?」
三娘推门,手颤动了一下。
「———我还不知道岐国公府为何参与此事,但她既然走了,想必已经得手。这不是你所希望的。」
三娘拿来一个小盒子,挑了把刀子,点烛燎了下,对我说:「小陈,你先出去。」
我知她是要解开镜子衣服,为她治伤,正要起身,镜子却道:「不忙。先把话说清楚。」
「当年鉴真大和尚在东渡前,收有倭国赠宝,白掌门欲窃此物,为住持与曹姨合谋杀死。如今曹姨也觊觎珍藏,你们三人与住持各怀鬼胎,又一次合伙杀人。
住持收留了一个武功高强的断腿恶汉,藏于废塔之中,使我疑心宝物藏在塔顶,以防曹姨躲过一劫,上塔窃宝。
这件事,可能你并不知道。」
说起恶汉,我问她,尸首怎么办。
她说,曹姨的死,都会瞒过官府,何况一个野秃。
「这恶贼来得太巧,他的腿被我师叔斩断,故不能监守自盗;但又能二十步外飞掷石子,教人不得攀塔。」
「倭国宝物的传闻是真的?」
镜子点头:「未必是甚么夜明珠,但一定是有是。」
「你也想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