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因数次冲锋陷阵英勇争先军功累积加上身处兵部金字塔顶端的家族造势一时间成为征西大军中的佼佼翘楚,受到长安兵部大佬们的青眼相加,早已在吏部司的考核卷宗中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未来不管是牧守一方还是入京从政都可谓是前途不可限量。
在上任中郎将任职期满因病隐退后,他因兵部军方两重身份叠加护佑之下,被当朝宰相杜如晦推举为中郎将。
起先,他并不想来到这鱼龙混杂勾心斗角的天下首善之城,“京都居,大不易。”这句话出身名门望族的他比其他人更能体会的到其中的酸甜苦辣,他想继续在征西大军中摸爬滚打磨练几年。
因为他总感觉自己体内有一股热血,只有在这厮杀不断吹角连营的战场中才能让他感受得到自己生命存在的意义。
他害怕,他怕回到长安以后,自己胸口的那股热血会在尔虞我诈中凉下来,怕自己也成为那些庙堂之上尸位素餐的所谓“朝廷重臣”。
但他心疼她,那时,他刚娶她过门,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此生已无憾。所以他不想让她再在这个汗臭扑鼻朝不虑夕整日行军打仗的地方过多停留,于是他便用自己的理想换取了她的安稳。,
当皇命诏书被加盖上那尊雕有“敕命之宝”的玉玺印章后,他便在双十之年蒙受浩荡皇恩在征西大军中功成身退,由从五品的戍边威远将军一跃成为京都长安城正四品中郎将。
掌京畿防区虎头牌,全权负责京防营的兵甲调动,一步跃龙门,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大唐李家的心腹亲信。
自此,他便成为将门世家侯家的“明日之星”,也经常被人私底下称之为“大唐门神”,当然更不免会有闲言碎语揶揄他是“看门狗”。
可他不在乎,他还有她。
来到长安后,她嫌将军府邸喧闹恼人,于是他便寻了个清净院落予她,好让安土重迁的她适应背井离乡远离西北的长安生活。
适逢奉天教一统南方诸国,势力如日中天。
百万铁甲峥嵘的卫教骑兵整日在大唐边境枕戈待旦颐指气使,放言即便大唐纵横千里兵马百万,奉天教入主长安也不过只是一日功夫!
那时的他,热血未凉,听闻千里之外的跋扈鞑虏嚣张言语,他没有怒火中烧出声怒骂,而是沉默无言如若未闻。
但他每日的行程除了极少时间能在那个僻静院落中与她私语几句,剩下的全部时间他便整日在京防营的校场中操练兵士厉兵秣马,营内烛火通宵达旦,营外兵士眠不褪甲。
在外人看来大有一番渴求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自有一番大唐门神封侯进爵的雄心壮志。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时时刻刻都在等待,等待那些传乎如神豪言壮语的卫教骑兵的到来,因为他想要知道:这个世间,到底是奉天教骑兵的秘银大剑棋高一招,还是我大唐彪悍游骑的玄铁陌刀技高一筹!
他也想要奉天教知道:千年以来,大唐骑军还从未怕过何人!
白昼苦读兵书夜梦铁马冰河的他等到的结果却是令他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大唐接受奉天教的在大唐境内布教施道的传教要求,并与奉天教永结秦晋之好。
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原本炽热如火的拳拳之心仿佛被一盆寒意侵人的凉水瞬间浇灭,只剩下缕缕如丝青烟幽幽升腾,他的心仿佛被一只巨锤狠狠地砸了一记,一下子跌落谷底。
雄兵百万的不世大唐竟然会对他人卑躬屈膝未战先降?!
他不能相信,他也不敢相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他策马扬鞭,直奔内城,他要亲口去问那些大人物们,问问他们:大唐究竟怎么了!
当他在兵部衙门中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不信;
当他从大理寺卿的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他仍是不信;
当他在闭门谢客的宰相府门房口中得知这个消息,他还是不敢相信!
但事实就是如此:大唐未战先降接受奉天教近乎严苛的条件!
他不顾禁令擅离职守一骑一人突入皇宫,守城甲士不敢拦也拦不下,因为已经有十几名朝中老将怒发冲冠须发皆张的进入宫内,期间还夹杂着数不清的肱骨之臣未着朝服手扶长衫无马无驾蹒跚走来,有的须发皆白的两朝元老甚至连鞋子都没有穿赤着脚急匆匆的要求进宫面圣!
他们都想从大唐共主的口中亲耳听到那句他们不想听到的回答,但他们却听不到,因为殿门紧闭,门口境界高深的大内侍卫鳞次栉比按刀肃立,摆明了是“见圣上者死”的架势!
当场便有脾气火爆的文官硕儒大骂出声指桑骂槐,丝毫不顾忌往日清高雅致的明士风范。
也有位极人臣老骥伏枥的将军拔刀相向,如若不是有昔日老友不顾脸面拦腰抱下,这些战功滔天武境高深的老将作势便要与殿前的大内侍卫拼个你死我活才算罢休。
更有甚者一些年纪大些的老臣更是心中烦躁白眼一翻晕死过去不省人事,被手忙脚乱胆颤心惊的宫中内侍背去太医馆了。
但更多的是冷静的官员,太和殿多达一百八十阶的白玉台阶之下,铺天盖地的跪着数不清的京中重臣,放眼望去尽是一片尊贵无比的黄紫公卿,往日昂首阔步都不能表现出心底高傲的他们,此时却在太和殿下垂头低眉,弯腰伏地。
向前方望去,那几位屈指可数权势滔天身着仙鹤锦鸡补服一言可断人生死的文武大员赫然在列,双鬓微霜的他们虽然同样跪在殿前,但上身却是挺的笔直,眼神坚毅,凝视前方,希望能得到那位的一句否定。
侯耀杰找了一处位置,与同僚一同跪在殿前。
这一跪,便到了深夜。
太和殿前烛火飘摇,期间仍无一人离去。
殿前百官一日之中粒米未进滴水不沾,内务大总管担心这些忠心耿耿可昭日月的骨鲠之臣身体上吃不消,不一会儿便有络绎不绝的美貌内侍自御膳房中端出芳香美味的粥羹来,却遇到了难题:
遇到脾气好点的文官还好说,最多就是不闻不问摇头婉拒。若是遇到武官的话定会打翻内侍手中精美的银碗,银碗内的粥羹泼洒在地,如覆水难收。
侯耀杰没有想到的是,正当他心灰意冷的想要离去时。
天生异象!
长安上空原本星月成辉的景象瞬间如风过大海般翻转过来:无数星辰仿佛被人用无边巨箭射下般纷纷隐入黑夜之中。皎洁如玉的硕大圆盘突然好像被泼上地狱中的恶魔之血,又好像是月亮本身由内而外泛出一团令人心颤的乌金血红,整个月亮不知为何都被渲染上一层恐怖异常的猩红血色,让人看的头皮发麻。
乌金血月在一片黑幕的夜空中分外扎眼,恍若其中隐藏的某只远古洪荒凶兽正在擦拭獠牙蓄势待发!
一轮血月,正在缓缓升起!
太和殿前,文武百官眼见血月升空异象横生,纷纷以头抢地,直至头破血流仍不停下。全身颤抖,双唇战栗,口中念念有词:
“血月现,妖孽见。”
“血月升空,大唐无宁。”
这是早已登仙的学府夫子羽化前留下的箴语!
每一次血月升空必回迎来天灾巨变,或是江湖中百花齐放力压庙堂;或是江山社稷风雨飘摇;或是盖世明君一统诸国;或是江湖凋败争相而食……
但没有人知道最终到来的会是什么,因为上一次血月升空已是千年前!
如今,箴语又成!
长安城中,市井百姓纷纷关紧门窗,透过门缝或是窗纸偷偷看几眼头顶上空见所未见的狰狞血月,眼神之中恐惧多过好奇。有垂髫稚童想要推门而出看仔细些,便会被大人紧紧抓住,摁在床下……
一时间,偌大古都长安城,万人空巷!
跪在太和殿下的侯耀杰在血月初生之时心底便如万蚁噬心其痒难耐,他心底始终感觉会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他轻抬眼帘,那座厚重如山的殿门却是迟迟仍未打开。
就在他起身想要返回玄武门时,一声焦急恐慌的尖细嗓音传入他的耳间:“候将军,您赶紧回玄武门看看吧,出大事啦!!!”
侯耀杰转过身,看到身后一名气喘吁吁的内监脚步慌乱的挥着手中白马尾拂尘急急赶来。
他心中一紧,紧紧抓住那名内监的袖口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名内监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便又火急火燎的说道:“在长安城讲学的三千东池学府士子连夜出城赶赴东海,被一万卫教骑兵给拦下来了!”内监一口气说完这些好像马上就要喘不上气了不敢再说话。
平地起惊雷!
内监尖细的嗓音此时如一声闷雷炸响在侯耀杰的耳畔,他踉跄着倒退三四步,幸亏被朝中同僚扶住身子才堪堪没有落魄倒地。
反应过来的他一把推开身旁的同僚,急步走向城门,翻身上马,一鞭子狠狠抽在身下坐骑的屁股上,那马吃力不住,前蹄一扬,飞速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