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死士被戮,猩红弯刀欺身,对手飞扬跋扈,宛如一声声耳光狠狠地扇在侯耀杰的脸上,如此千钧一发之时,侯耀杰又是为何会一直如神识被厉鬼勾走般失魂落魄、呆若木鸡?莫不是被李玄霄一句“请君赴死!”吓破了胆?
显然不是,不可能是,也不会是!堂堂大唐中郎将函守国都长安十数年,又岂是那胆小怕死的宵小之辈?!
但结果就是这样,侯耀杰仿佛是怕了一直没有出手,不,他确实是怕了!他心底在颤抖,仿佛有一只毒蛇在他太阳穴里狠狠的咬了一口,他只感觉脑海空白、天旋地转!
人在揭开心底最深的那层伤疤后,会沉默无言、会不知所措、甚至会恼羞成怒、拳脚相加,但这都不是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是那块故意深埋心底掩藏多年的伤疤一旦被人无情或是有意的揭开,它便会如心中猛虎一般不断张开血盆大口撕扯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日复一日,如影随形,让自己直欲痛不欲生,以头抢地。
李玄霄这个人并没有刺痛他,李玄霄的那句话也没有中伤到他,但人这种动物,最擅联想,这件事让他想到了那个让他夜不能寐的人,那个让他会在半夜惊醒无法入眠的人。
他被人称做“四先生”。
他是李玄霄最亲的人。
他也是侯耀杰最怕的人。
这个人是侯耀杰心中最痛也是隐藏最深的一块伤疤,是他永远不想回忆也不敢回忆、一直掩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一颗从来不见天日的无形炸弹,十年间从来没有人动过它,甚至没有人敢看它一眼。
而李玄霄却是他“十年前的老朋友”,也是心底那个人的最亲近的人,于是李玄霄便如一处微小星火瞬间将他内心平原点燃,烈火滔天!
李玄霄起身,收起嗜血笑意,当笑意收起之后,脸色苍白的他耳间犹有血迹清晰可见,在这充满血腥气味的阁楼内如一只勾魂无常般阴沉冷厉,死死盯着身下瘫坐的侯耀杰。
勾魂无常,常索人命。
专勾人间魂,只摄世间魄!
他一把提起插入条桌之中的弯刀,动作轻柔而又缓慢点在侯耀杰饱经沧桑不复平滑的额头之上。
宝刀通灵,李玄霄手中的猩红弯刀好像已经忍耐不住吞食鲜血的贪欲,故而在他手中不住颤动,极欲“张开血口”垂刀直下!
颤动越来越剧烈的弯刀似乎下一秒便会开颅破颈,挣脱李玄霄的束缚,去获取它成名之前最可口的一顿丰盛佳肴!
“滴”
弯刀之上残存的最后几丝血迹向着点在侯耀杰额头之上的刀尖汇聚而去,最终艰难的挤出一滴血珠,挣脱刀尖的怀抱,欢呼雀跃的落在侯耀杰的额头之上,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声响。
血珠随着他的额头顺势之下,路过眉头,路过鼻尖,终于到达它的目的地——嘴唇。
侯耀杰有些泛白的嘴唇出乎意料的动了动,这滴血珠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没有出现过一般,无影也无踪。
也许是血液腥气,也许是寒刀临头,不知是何原因,他竟然回过神来,呆滞的瞳孔终于泛出点滴光彩。
回过神来的侯耀杰却仿佛失忆一般茫然无措,眼神空洞,只不过他眼神深处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痛苦,无神的双眼此时竟是有些微红。
他的眼睛向上看去,便是一把刀,他相信,那把刀是他这辈子见过最为猩红的一把刀。
顺着那把赤红如血仍自残存些许血渍的弯刀望去,是一只白皙胜雪的修长手指,再往后看去,是一个模样俊俏冷若霜雪的年轻人。
他记起来了,他记得他说他叫李玄霄。
李玄霄清冷的脸上竟是因为侯耀杰的回神而浮现出一丝可怕的笑意:
能够手刃心中仇敌,亲眼看着他成为自己的刀下亡魂,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自己刀下凄厉惨叫、苟延残喘、哀声求饶。
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兴奋?
他突然改变了心意,他不想让此人痛快去死,他要先击破他的心志,把他在心灰意冷之下一刀一刀的割掉他身上的每一块肉,让他看着自己逐渐的体无完肤再慢慢失血而亡。
这是一种残忍的杀人方法,即便是江洋大盗或是生死仇敌也不会使用这种丧心病狂、令人毛骨悚然的杀人手法,但此时此刻的李玄霄心中确实是这么想的。
因为他恨他,他恨他使自己在垂髫之年便失去了最爱的人。
所以,下山之后来到长安城,他便首先来到了这里,他想要解恨!
唯有仇人颈上颅,方消心头切骨恨!
侯耀杰看着近在咫尺犹带血腥的刀尖,喃喃细语,许久未曾说一句话的他开口时嗓音干枯沙哑,好似一只破烂风箱吱吱作响。
“你要杀我?”
李玄霄没有回答,可怕笑意更浓。
侯耀杰抬起头,看着眼前年轻人有些恐怖的笑容沉声说道:“那么,请给我作为一名大唐军人最后的尊严。”
李玄霄挑挑剑眉,心中有些动容,看着刀下侯耀杰愈加坚毅的目光,他手腕一抖,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若有若无的圆弧回到他的身侧,抬起脚步走向堂下。
李玄霄之所以收刀,不是为了什么光明正大的公平决斗。他从不相信什么公正公平,在他心中就只有一个信条:成王败寇。
而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击沉侯耀杰内心深处的最后一丝希望,是为了要看到他绝望到死不瞑目的凄惨模样。
侯耀杰起身,身形有些摇晃,他没有急着去拿身边那杆随他征战多年的长枪,而是先扶正身上略显歪斜的绛玄甲胄,而后弯下腰,合上桌中古书,这才转身走向长枪。
提枪,斜侧身后,侯耀杰踱步下堂。
长枪在手的他气势浑然一变,双目精光四射,好似睥睨天下万夫不当,自有威严。
他看着横刀侧立的李玄霄缓缓说道:“你真的很强。”
李玄霄面无表情道:“我知道。”
侯耀杰低头看向李玄霄手中猩红弯刀由衷赞叹道:“你的刀也很强。”
李玄霄左手二指轻抚刀身,自言自语道:“它以后还会更强。”
侯耀杰道:“在我死之前,能知道它的名字吗?”
李玄霄道:“刀名‘惊雪’,矫若惊龙,凛如霜雪。”
侯耀杰点头道:“好名字,只是不知少阳、太阴、通玄三境,你在何种境界?”
李玄霄道:“初境少阳。”
侯耀杰此时竟是不可思议的满怀欣慰道:“如果四先生知道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
李玄霄剑眉倒竖,隐有怒容道:“当年你不该冷眼旁观坐视不理。”
侯耀杰叹了口气摇头道:“那件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我也是迫不得已。”
李玄霄眯起眼冷声道:“你的意思是那件事与你无关?”
侯耀杰摇头道:“不,我有罪。懦弱本身便是罪恶。保护我大唐子民是作为军人最基本的职责,当初我没有出手阻拦,或者说我没有与那三千士子同行,我便已料想到了今日此般光景。只不过,我没有想到来的人是你……”
李玄霄道:“不管来的是谁,今天你都必须死,不仅是为了四先生,更是为了三千含恨而终的学府师兄!”
侯耀杰脸上隐有戚容,欲言又止。
一时间时空仿佛静止,二人默然站立同时不语。
李玄霄却是率先动了。
他闭上双眼,重重的吸了一口气,阁楼内有些腥甜而又晦涩的空气进入他的胸腔,让他面色有些微红。
浊气吐出,连并着将胸中的愤恨怒火一吐而尽,留下些许清明。
他知道,与人交战时要保持绝对的冷静淡漠,这样才能让自己的刀出的更快,砍得更猛!才能不被胸中的恨意左右自己的刀势。
浊气一吐,李玄霄出刀了。
这次他出刀很慢,像是一片缓缓下坠触手可及的雪花,任何人都能看到它的踪影,也好像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的接下这一刀。
但是这刀落势极快,好似一团紧实的雪球眨眼间便砸在侯耀杰的眼前,只不过,这团紧实的雪球,是红色的,仿佛浸满鲜血。
侯耀杰内心一凛,这看出这平凡无常的一刀竟是有出乎寻常的魔力,他只感觉无论自己如何躲闪都无法逃脱这一刀的范围,这一刀好似长了眼睛一般封锁了他所有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