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渐渐小了。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已经渐渐出现了一两个形单影只的人影。
李玄霄来到玄武门前。
不知为何,在大雨磅礴中走了一路已然衣衫尽湿、宛若落汤鸡的他,站到玄武门前时,却已经是不可思议的衣衫整洁、发髻飘扬,在他身上竟然丝毫看不出一丝曾被雨水加身的落魄。
没有了恶劣天气可恶雨水的影响,再加上卸下了厚重貂皮长麾的束缚。原本就是容颜英俊的他,一袭青色儒雅长衫,配上腰间那把精瑰魅惑的猩红弯刀,仿佛是哪家豪门贵公子闲暇无事涉猎出行一般,说不尽的潇洒风流。
右手虚按刀柄,李玄霄举目望去,宽阔城门处十二名铁甲生辉的持枪甲士凛然肃立,虎目四顾,似乎是在寻找着一切不安全的因素。
厚重高大的城墙上更是有同样装束的二十八名甲士左右巡视,临高眺望。视线所及让过路的行人不禁心中一紧,赶紧低下头匆匆而过。
即便是常年行走江湖的冷血刀客,也不敢在这些曾经在沙场喋血、气势夺人的甲士面前生出一丝一毫的歹念。
雨过出晴,微放的日头余光打在巡视甲士亮堂堂的枪尖之上,折射出一道道目不敢视的寒芒,令人生畏。
千军辟易
令行止戈
是谓玄武
玄武门内接大内皇宫,外攘平原大地,自开国太祖伊始便是长安城四大城门中的重中之重,在外敌入侵是更是首当其冲,因此自古便有“玄武门在,长安城安”的说法。
大唐初期,外敌环伺,祸乱横生,三位顾命亲王为夺皇位竟然勾结北方蛮族联合叛国,里应外合之下叛军进入大唐境内,无人能挡。
叛军长驱直入三百里,长安外城迅速告破!
国家存亡之际,玄武门城墙上,太祖持一杆“摘星”长枪,横枪,策马,寒芒毕露。与掌管“八服”神剑的丞相长孙无忌比肩而立,皇后殿下亲自素衣擂鼓助威,大内禁军倾巢而出,死守玄武门!
血战三日后,不知为何蛮族大军弃下数万尸骨未寒的同族和三名惊慌失措的亲王仓皇后撤,尚在襁褓中的大唐才得以喘息发育,没有胎死腹中。
正因如此,玄武门守城将官——中郎将,备受历代先皇重视,其选拔严苛程度丝毫不弱于翰林取士:
将选之才要经过层层筛选、严格把关,所选之将需要是至少十年的沙场喋血、战功卓著的耀眼武将,还必须具备一些阵法推演、文治韬略的基本知识,以免武高文低是个瘸腿将军,因此中郎将说是文武全才一点也不为过。
而且最重要的是所选之将必须三代为官,三代中人人忠心大唐,家族史中从无劣迹方可担任,一旦选任,除有恶行,终生任职。
所以历任中郎将才拥有仅次于三师三公六部九卿的正四品京都将官的超然地位。
下到营中士卒,上到牧野一方的藩王,从军中将领到兵部大佬,都会明里暗里将目光投向中郎将选举一事,备受瞩目。
大雨方才停下,空空如也的进城街道上便突兀的出现一人,而且此人与寻常人不同的是,他只是举目望城、纹丝不动,没有一点要进城的意思。
这些异常早已引起训练有素的守城甲士的注意,一番眼色交流后便有一名年轻甲士携枪匀速小跑而至。
见李玄霄锦衣玉服,腰佩宝刀,熠熠生辉,一看便不是普通人。
阅人无数的年轻甲士早已在心中打定主意眼前这人必是名门之后,持枪抱拳行礼后,他出言询问。只是与往日不同,这次询问时语气少了些严厉,多了些敬畏。
“这位公子可是要进城?”
李玄霄摇了摇头道:“我找候校尉。”
侯耀杰,现任玄武门中郎将,官拜果毅校尉。
年轻甲士闻言皱眉,认真打量了了一下眼前的公子哥儿,语气中却是悄然多了一丝威胁。
“敢问公子是为何事?”
李玄霄缓缓说道:“这件事,有些大,以你的军衔,却是还没有资格知晓,你去跟候校尉说一声,就说...”
“十年前的老朋友,回来了。”
年轻甲士的眉头皱的更深,望向李玄霄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份难掩的惊诧:
眼前的这位看样子最多也就只是刚过行冠之礼,十年前的老朋友?十年前,这个年轻人恐怕还没有自己手中的这把铁枪高吧?听他这话,应该也不是京城人士,他能认识早已是中郎将的果毅校尉?
虽是满腹狐疑,恪守军令的年轻甲士却是强自压下心中疑惑,抱一下拳后返身便走。
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总之是很长很长时间,待到城门人来人往、行人渐多时,才有一名甲士自城墙上下来。
这名甲士虽与方才那名守城甲士的军甲样式一样,但不同的是这一位并未持枪,却是腰间一侧挂有钢刀。仔细看的话另一侧是兵部核发的大唐军牌,看样子应该是一名将官亲卫,地位要远远高于守城军士。
他来到立于城前良久始终平心静气的李玄霄面前,没有行军礼,眼神莫名的的看了一眼对视的李玄霄,微仰着头,语气之中却是有一丝不可言之的淡定。
“校尉大人有请。”
李玄霄跟随那名亲卫,在十二名城门守卫和二十八名城墙守卫的阴冷注视下走上城墙之上的阁楼。
路程短,且无言。
短短几十步路,却好像走了许久许久,在精悍守卫的虎视狼顾下慢步踱城,其间压力,恐怕只有经历此事的李玄霄才能知晓。
推门进楼,里面很有大唐简约干练的军方风格,宽阔的屋内空间仅有一张长方条桌横放于堂上,别无他物。
一位鼻直口方身覆军甲的中年儒雅男子坐跪于条桌之后,两撇乌须使他显得成熟而富有魅力,一杆丈余寒枪立于身侧,自有威严。
四名亲卫宛如石雕一般立于堂下,右手皆是虚按腰间刀柄,平视前方,目不斜视,仿佛屋里并没有出现李玄霄这个人一般,古井无波,平静肃立。
李玄霄环顾一周后,将目光投向堂上中央低头看书的儒雅中年男子,语气平淡,出声问道:“中郎将侯耀杰?”
堂上男子却是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看向李玄霄,而是俯首案桌。
案桌之上放有一本缺了一角的棕色古书。
他摸着条桌上摊放开来的古书书角,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出声。
“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闻言,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李玄霄开口,语气极为认真。
“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很长时间。”
堂上男子右手覆于书页之上,动作轻柔的来回摩挲,眼光深处似乎是有一丝晦暗不明的神采,他淡淡说道:“能有人为那些人来找我,我很高兴。”
李玄霄眼神玩味,幽幽说道:“我能替那些人来找你,也很高兴。”
说到现在,侯耀杰才第一次抬头,看向堂下所谓的“十年前的老朋友”。
看清李玄霄的模样之后,他明显一愣,快速收起心神后,感慨道:“你真的很年轻。”
李玄霄却是摇了摇头,言语不明的说道:“在经历面前,年龄却是微不足道。”
侯耀杰仔细思索了一下话中余味,点头承认道:“确实如此,无论是谁,经历那场变故之后只怕都会心神俱疲。只不过……”
他话音一转,目光投向李玄霄,疑惑问道:“据我所知,十年前的那批人无一生还,莫不是你有亲友在其间?”
李玄霄摇了摇头,否认道:“并没有。”
“有你兄弟?”
“也没有。”
“你想要伸张正义?”
“更不是。”
“那你为何……”
李玄霄答非所问,曲着眼,目光紧紧盯着堂上跪坐的侯耀杰,语气生冷,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叫-李-玄-霄!”
侯耀杰全身巨颤,如遭雷击!
他嘴唇颤抖,双眼圆睁,心神波动之余就连身上披覆的军甲都在“咔咔”作响,可见这句话对侯耀杰内心深处的震撼之至。
他双手重重按在条桌之上,力道之大,甚至在双手落下的同时,桌上古书便已下陷三分,钉入桌面。
他身体略微前倾,变跪坐为直跪,身体抵住桌沿,声音颤抖的问道:“你是小王爷?”
大唐帝国藩王众多,粗略数过来正牌嫡系藩王便有一掌之数,再加上几位凭借战功卓著或是忠心耿耿所封赐的杂牌次品藩王,加起来足足有十数位。
这些藩王的嫡长子按大唐宗法律例都可以称之为小王爷,但大唐明律规定:未得皇帝钦命,任何藩王及其后代不得入京,为的就是防止藩王引兵谋反。
因此能够在长安城被人诚心诚意的尊称一句“王爷”的,便只能是皇帝陛下的亲弟弟:贤王李胤宗,而“小王爷”的身份自然也就呼之欲出,正是当朝一字王贤王李胤宗的嫡子:李玄霄。
李玄霄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双手互搭,放于身前,低头作揖,沉声说道:
“东池学府劝学堂弟子李玄霄。”
抬起头,他嘴角噙笑却又语气坚定道:
“请候校尉赴死!”
一言落,四卫动!
四名精壮亲卫的冷厉目光瞬间同时锁定堂下笑意不减的李玄霄,丝毫不掩饰身体内嗜血的杀气,腰中钢刀一致被推出一寸,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恰好一寸。
银甲之下的肌肉暴起,微微弯腰,后脚跟抬起些许,已然进入最佳的进攻状态,只等堂上的中郎将一声令下,便会上前格杀这名出言不逊的嚣张子弟。
狭小阴暗的阁楼内,
一刀在鞘,四刀缠手!
杀机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