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连山剑重养势,剑起之时,若远山眉黛,剑愈快,势愈强,渐成高山,巍峨连绵,势成之时,携流波十万里碧海青涛,倏忽而至,那才叫是真正的连山横纵。”
夔宫后山曲径通幽之处,燕小城耐心为卓煜讲解连山剑的真髓,旋即递过一纸剑诀,正是连山诀上半阕内容,“师弟,记好之后就销毁,切莫让他人看见。连山剑在夔宫之中虽然有十数人修行,但毕竟要有先生们的应允方可,千万不能私下传授,一旦被发现,那可就是焚脉碎府的下场。”
燕小城语气很是凝重,因为夔宫确实出现过私自传授连山剑诀给外人的事件,而且那人很机敏地当夜就离开了夔城,澹台家直接派遣云夔军一卫将士,将那人抓回后并着私自传授他剑诀的那人一起,在夔宫后山行的刑。
“师弟,且看我给你演示一遍连山剑。”
说着燕小城起剑,看似漫走,剑舞随心,而剑招变幻之间,剑势逐渐凝聚,携后山灵气,汇于剑刃寒光,聚散分合,延绵已有连山之势。
卓煜天资聪慧,懒散学剑,十三岁已窥得沧浪剑前三剑意,只是卓家学剑,一剑成方才学下一剑,卓煜只见过族中长者舞剑叠浪,却并不知晓叠浪剑势的心法口诀。而那夜仓惶,卓庆之以命为媒,将帝雀打入卓煜幽府之后,就已经是半死之人,连送卓煜离开卓府都已危难,哪还顾得上他没有学会的沧浪剑诀。
因而卓煜看得很认真,这是他第一次看人施展连山剑,施剑人的境界是武道五品。连山剑与沧浪剑所讲求的叠浪之势略有不同,层浪叠涌,而先见沧江,连山起剑,却是后观流波。然而两者都是剑势层叠,连绵不绝的惶惶剑道,其中意境,却是有七分相似。
他进夔宫第一层目的,就是要借连山悟叠浪,将卓家沧浪剑四意补全。卓家不肖之子,却不可断送沧浪。
“师弟,可有所感悟?”燕小城收剑,对卓煜随口问道,却觉得失言,神色尴尬。毕竟第一次看连山剑,又怎么可能仅观人舞剑就能悟得连山剑意。他这般问,显得有些轻浮了。
卓煜蹙眉凝思,又将半阕(que,四声)剑诀端详良久,“师兄,可借剑一用?”
燕小城一愣,随即将手中铁剑递给卓煜。只见卓煜接剑之后,迎风起势,剑影连亘,剑出之时,就得望远山巍峨,有携山带海之意。
他竟真的悟得连山剑意?
燕小城唇齿微张,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场中舞剑的卓煜。他初窥连山之意,用了整整半年,还是园主亲身教诲,方才这般迅速,而眼前的师弟,却仅仅只是看了他并不完善的连山剑意,就已经窥得连山真意,这样的人,又岂是天才二字能够形容的。他却不知,卓煜这般运剑的手段,只有三分连山,而其余七分,却是沧浪。
收剑而还,燕小城还没能抹平心中惊愕。他想着或是过不了多久,上阕剑诀中所纳招式,师弟就可尽数学会。那究竟是现在就跟澹台教习说起此事,还是等他剑招尽会之后才说?
“师兄,如何?”
“哦,好!”燕小城回过神来,接剑入鞘,领着卓煜回到园中。
“什么?你说他第一次观连山剑就悟出了其中的剑势?”澹台鸢此刻的震惊程度,甚至比看着卓煜舞出连山剑势的燕小城还要惊愕。
那不是普通的剑诀,是连山剑诀,云夔澹台家最为重要的两部武笈之一,是虚境强者观万里流波而得,怎么可能会有人观剑即悟?然而燕小城眼中不容置喙的神色坚定无比,让澹台鸢不得不相信。
“是,先生,师弟的悟性的确惊人。”
“何止是惊人,是妖孽!”澹台鸢七岁习连山,十七岁方才悟透剑意,已经是澹台家她这一辈最耀眼的天才。而现在,有个人,须臾悟剑,虽然没有全然悟透,但这样的速度,又怎能不让她震惊。
“李彦吾,你到哪里抢来的这么一号人物?”她冲着一旁神色怡然自得,且自酌酒而饮的李彦吾问喝道。
“侥幸,侥幸!”李彦吾倒似全然不在意的神情,只是心中也不免有一丝惊诧,然而清酒一下肚,又将那些惊诧尽数消散。
然而李彦吾所说的侥幸对墨园来讲却是最大的幸事。十三名墨园学子,五品往上的不过三人,除了燕小城,墨园在夔宫中就没有拿得出手的弟子。可明年朝试,即便他未能斩获名次,云夔军也必定会将他招致其中。到时候孤芳一走,残花凋零,墨园才真的是一蹶不振。
而今倒好,卓煜一来,即便燕小城走了,墨园依旧可以在夔宫中有拿得出手的人物。
“先生,要不要现在就将下半阕剑诀交给卓师弟?”
“算了,等一个月再说吧。先待他剑势成形,再将下半阕剑诀交予他。”
墨园弟子听闻这一消息的时候,心中滋味,却是道不出是何种感觉。甫一进园就得先生青睐,传授连山剑,并且还观剑即悟,成为夔宫历史上用时最短的悟出连山剑意的人物,这样卓然的天资,除了让人欣羡,就只剩妒忌了。
但有一人却是任何感觉都没有,云莛(ting,二声),比燕小城还要早入园的人。他十三岁入园时武道已经六品,而今二十,依旧是六品。他入园时墨园正是夔宫七园之最,随着几位极其出色的师兄相继离开,而当初被寄以众望的云莛又沉沦不振,墨园形势,自然一溃千里。
夔宫的弟子并不需要每日住在园中,只要课时过来请教先生即可,因而七园中住着的人并不多。墨园中真正常住的,也就只有燕小城,云莛,童岳,徐凤来几人。于是这偌大的园子,略显清净。
晨起洒扫,一个人将墨园清扫干净,云莛安静地盘坐在屋中,蕴神修脉,导气通幽。这园子他已经扫了七年,从他入园之时就开始,因而这一切做的,都十分自然。
“云师兄,你可知道,那个新来的师弟昨日观剑即悟,简直比竹园那位十五岁跨道五品的师弟还要强。”
云莛点点头,依旧端坐,没有过多的理会。
童岳天资尚可,但最为重要的是他本心澄澈,道法随心,因而他竟也成了墨园中跨过五品的三人之一。童岳没有理会云莛的沉默,又是絮絮叨叨将一早的话说完,便出了云莛的房间。夔宫占了夔城半个北城,大得有些离谱。就光后山而言,就有数十处幽静之地供夔宫弟子修行。童岳出门,正是去他平日里最喜去的雁丘亭。
藏雁成丘,故名雁丘。
端坐良久,云莛拧晃了一下脖子,出门看了看自己扫洒干净的院落。青石墨柳,暖冬风寒。他蓦(mo,四声)地瞧见也是从屋里走出来的卓煜,冲着他点了点头,他回礼一笑,显得有些腼腆。
云淡风轻的见面。卓煜将目光收回,来到院中,他折过一截墨柳枝梢,尚有墨叶摇摆。
有风吹过,于是剑起。没有连山,没有叠浪。随心而舞,因他想要舞剑。柳枝纤柔,本不堪折舞。然而卓煜手上的墨柳枝,却逐渐舞出了一种金错铿锵的杀伐之意。脚步愈快,痕迹难循,园中墨柳随剑意拂摆,蔚成景观。
云莛眼中浮现出一抹惊诧,的确是惊诧。这般随心的好剑,几时未见。仿佛觉得自己坐在那石床上的蒲团太久,想要活动一下自己的身子,他跃下石阶,折柳一枝,和着卓煜舞剑的韵律,剑乍起,而竟相融。
“你觉得云莛这么些年究竟在做什么?”澹台鸢望着院中舞剑的二人,转过头对着李彦吾问道。
“他在悟道,而且在悟大道。他很贪心。”李彦吾说的很慢,似乎像是陷入一种回忆一般,整个夔宫,包括卓煜在内,在他眼中,都比不上眼前舞剑的云莛一人。
武道的修行虚无缥缈,每一条道都很艰难,有些人蹒跚行步,生怕走得快了卡在瓶颈之上再难有所进步,而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想要去看那最深处的大道。或者一朝,或者一世。
李彦吾说云莛贪心,是相信他有理由卡在五品这道坎这么七年。虽然云莛入园之时他并不在,然而他一入墨园,便知道,那般惊艳的天资,在十三岁就达到了武道六品境界的云莛,不可能仅仅是昙花一现的惊艳。尤其是,看他此刻折柳舞下的剑,就不应该相信他仅仅是那么一个从此平庸的人。
然而澹台鸢却为着云莛担心,因为他的时间已经不多,燕国朝试,不允许超过二十岁的修行者参加。而他,已经二十。澹台鸢突然想起了园主裴守川闭关悟虚前对她说的那句话,“云莛有大才,不可估量。”她看了看李彦吾,在一瞬之间似乎连眼前这个相处半年的男子也陌生起来。凌乱青丝随风而漾,她的目光,逐渐从李彦吾那张略显沧桑的脸上回到此刻园中舞剑的二人身上。而园中墨柳,竟也随着剑舞引动的元力流转,恣肆飘舞。
云莛,墨园习连山剑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