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处客栈有凑合了一夜,卓煜晨起,一如往常入定冥想修炼之后,在楼下用过早点,卓煜怀揣十万金,开始在幽都城中寻觅一个住处。
幽都之中物价自然不能用贵字来形容,因为那已经超过了贵的范畴。更何况,在幽都,有钱也未必好使。
然而此刻的卓煜却丝毫不担心,因为他已经不是有钱,而是非常有钱了。十万两黄金,即便是在幽都,也算得上有钱了。
卓煜寻到的一处宅子靠近易水,原本是一位富商私养小妾的宅子,不算大,但很精致。后来那富商做买卖亏了,生意全崩,连夜逃命,这处宅子也就被一位债主收走了,在顺天府活动一番,得了地契,只是觉得风水不好,也就没有搭理。
这处宅子环境幽静,地理口岸也是极佳。往南是世家云集的朱衣巷,往北是士子往来的易水游园,出门几步路,就可以临江而看,端的是一处绝妙住宅。
只是富贵人家嫌弃太小,寻常百姓不敢问价,有因着一档子不好的事儿,一直空着,算是平白“便宜”了卓煜。
宅子不大,但也要了千金,原本以为这少年郎拿不出那么多钱财,却没想到这也算是个富家公子,又寻着老板帮忙在顺天府做了一个户籍备案,给这宅子落了户,卓煜才算是安安心心住了下来。
青石墙,二层楼,厅卧书厨,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地窖,也是装修精致。东西两厢,除却客屋便是用作杂务放置,楼下一个小院,不大,但也有两百来平,院中一处亭台,有石桌围棋,想来是附庸风雅之举。卓煜花了将近两天的时间,连带着请工匠师傅,自己小心规划,将自家宅子里所有物什全部整理了一番。
直到第二天下午,方才将一切收拾到位。
送走了那些工匠,卓煜来到书房,临着窗户,朝窗外望去。易水畔,墨枝柳岸,暮夏初秋,蝉鸣不减,黄昏余韵落满潋滟水波,时有鱼跃,临水吐珠,自是一番惬意。
往后数日,除了待在屋中,就是出门问一些关于朝试的消息,尤其是龙台问剑的时间。龙台剑是在文试之后,殿试之前,因而算得上万众瞩目。每届朝试,除了魁首,便是登上龙台,问剑成功之人。
因而有一些自负强大的士子,不择武试,而待龙台,便是这个原因。然而这世间能够问剑功成的,十届朝试,未有三届。原因无他,因为那些人连龙台都不曾登上。而登上龙台之后,要连战二甲七人,方才算是问剑功成,试问,这天下才俊,究竟拥有何等的自信,才会选择问剑龙台。
至于秦先时离开夔宫,顾山山对他说希望在龙台之上见他身影,却不过是一种激励。试想连朝试资格都不曾拥有,等台问剑,何等之难。
至于卓煜,自然有信心登上那台,问了那剑。
夜半,卓煜突然被一阵脚步惊醒。很细的脚步,伴着点滴水渍落下。
这脚步的声音来自易水,越来越近,然后一跃,卓煜却是知道,有人进了他的院子。
然后再没有听到声响,难道是因为从高处跃下之时受了震动,一下子晕了过去?
卓煜从书房下楼,很是小心,若非他神识强大,怎能探知那人进来,显然那人的实力,并不简单。
等了片刻,那人还没有反应,卓煜这才朝着青石墙角落靠近。最关键的是,他在等墙外的脚步,因为他不知道翻墙而入的那人是否招惹了难惹的势力,他可不想无端惹来麻烦。
竟然是一个女子?卓煜不由大吃一惊。墨黑色的夜衣上沾满水渍,与卓煜原先判断无异,定然是从河中而来,那么她寻到这里,究竟是无端乱窜,还是能够探知到什么?女子的容貌该是清秀,只是在薄淡半遮的月色下瞧的不是太清,卓煜第一时间没有做其他想法,而是翻身出墙,循着女子行来的路径,将那些痕迹全数抹去。
无论这女子究竟是何来路,既然已经找上了卓煜,那再怎样也脱不了干系,卓煜可不相信那些追杀她的人会放过将他灭口的机会,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让这一切,在夜空中消失。
卓煜在荒洲的那段岁月,除了武道修为以及临阵杀敌技巧的提升,卓煜还做过一段时间的斥候,应该说李新树的教导到现在依旧深入骨髓,成了身体本能的反应。
因而那女子留下的痕迹,卓煜很快不留痕迹地全部抹去,折身而返,方才抱着那名女子来到地窖。铿得一声,脚上踢到一柄铁剑,卓煜一惊,即刻屏息,仔细听着周围可能发生的一切。
良久,他才缓缓蹲下,拾起那剑,才抱着女子来到地窖之中。
楼上灯盏都已经熄灭,因而此时这座楼院跟周围的建筑一样,显得异常安静。而地窖微曦的灯光中,卓煜望着那被黑布包裹的剑身逐渐露出的真容,不由再次惊愕。
冥凤之石,旋潮续剑。
这柄剑,正是去年云夔,一黑衫女子寻他续的那柄剑。
那么这人,多半就是那女子无疑。卓煜缓缓躬下身子,伸手揭开那女子的黑色面纱,那张脸,清丽倾国。
卫子轩曾对卓煜说,她只会杀人,那她的身份,无疑就是一名刺客。卓煜不知道为何此刻卫子轩会受如此重的伤,然而从卫子轩此时身上的伤痕来讲,她遭受的攻击,应该比先前想象的要重。
尤其是在大腿处,有一道近乎见骨的剑痕。此时因在易水中泡了许久,竟开始泛白。而肩头与腹部的两处刀伤,也十分严重。卓煜知道这是女子为了避开后方追敌故意在水中泡了这般久,使得伤口不再流血,方才从水中出来。
卓煜开始用神识探查女子周身经络已经受损的幽府,令他吃惊的是,这名女子,竟然是一名虚境强者。只是此刻女子幽府中命源损伤严重,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境地。
卓煜却是不知道,在这幽都之中,虚境强者若是想避开苍龙阵的探查,唯有仰仗这条穿城而过的易水。河水虽然不会隔绝神识的探查,却能够干扰苍龙阵的气息锁定,因而一旦沉入水中,就很难通过阵法查的踪迹。女子匿水而逃,正是因为如此原因。
卫子轩体内乱窜的元力,带着一种冰寒的气息,使得她的身体开始逐渐冰凉。又由于在水中待了许久,此刻卫子轩的身体,的确已是寒冷异常。
触碰到卫子轩冰凉的肌肤,将探查的神识收回。卓煜没有半点犹豫,卓煜想都没想,就准备动手救治这位女子。
不是怜惜,更并非有什么龌龊的想法,卓煜仅仅是不愿见着这女子死去。
帝雀焰火之力开始凝聚在卓煜指尖,轻触到卫子轩肩头的伤痕之时,可以瞧见那些被河水浸泡泛起的白肉开始消失,原本明显的伤口也逐渐结痂。
而不断渗入卫子轩体内的帝雀元力,正在与残留在卫子轩体内的一些冰寒元力纠缠,将其缓慢逼出。
只是这样的速度显得有些慢,而且消耗元力十分巨大。等到肩头的伤口像是被通红剑身炙烤,并且已然消去其中残留杀伐元力之时,卓煜的额头之上,竟然已经微微起汗。
曾经在荒洲之时,卓煜也是用曾用帝火之力,为自己治愈伤口,试想在如此残酷的战场,许多比卓煜更为强大的武者都已经死去,而他竟然活了下来,必然有所倚仗。
卓煜并未想到,那些与眼前这女子一战之人竟然实力如此强悍,那道冰寒元力,竟难缠至斯。好在自己而今,也已是武道一品的实力,要不然真无法逼开这样的元力。
略作调息,卓煜将目光瞧向卫子轩腹部那处伤痕,像是有一种,卓煜蓦地摇了摇头,开始一点点褪去卫子轩身上夜衣。
雪色肌肤凝脂,燕瘦环肥,又由于常年练武,却没有想象中如同娇弱女子一般吹弹可破,卓煜指尖不由一颤,又笑了笑,继续治伤。
壁龛之上的火炉已经被卓煜生起,屋内开始变热,这样的温度,能够调整那女子的体温,对伤情的治愈,乃至极佳。
卓煜将卫子轩身上重伤治疗一毕,也不知道这般动作是否能够将其救活,但卓煜知道自己若是贸然出去买药,定然会被有心人盯上。此刻他能做的,也就这些,能不能好,也就听天由命。
将卫子轩以及她的衣物抱至壁龛旁的木椅之上,锦垫若软,却是一种享受。卓煜竟然显得有些蹑手蹑脚,若是熟睡中的人,定然已经被卓煜惊醒。
有些不大敢去瞧卫子轩半裸的胴体,卓煜慌忙去屋中给她寻了件外衣下来,又将其穿戴上,不由坐在一旁,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盯着卫子轩那张脸颊。
想着当初那个送剑而来的清冷女子,卓煜又是一笑,今夜,他已经笑了许多次了。
瞧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暮夏的夜有些闷灼,尤其是在屋中,壁龛上的火焰摇曳,将这地窖的空气伺弄得稍显燥热。
卓煜深吸一口气,离了地窖,一个人来到院中凉亭,望着还未破开云层的半月,趴在石桌上,竟然不知不觉间睡去。
而卓煜走后,先前昏迷不醒的卫子轩,蓦地睁开眼睛,盯着那个少年的背影,竟长吁一口气。她幽府深处,卓煜探查不到的地方,一只一直未曾放松警惕的虚弱的冥凤虚影,才真正昏迷过去。
夜中又进过地窖几次添加壁龛上的柴火,一宿都没有睡好,待到第二日天色依旧朦胧,易水之上还寒气低绕的时候,卓煜就已经起来,拖着有些疲倦的身体,进了厨屋。
对于重伤之后的病人来讲,最好的便是喝粥,然而喝粥也有讲究,咸淡味寡,浓稠清稀,对真正在食厨上有考究的人,都是十分在意的。无疑,卓煜曾经就是这类人,并且深谙此道。
只是卓煜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做过,即便在风竹岛上,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做的这般精细用心。是给自己尝的,还是给那个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的女子呢?权当是一种爱好吧。
而今卓煜做饭倒是不敢用帝雀真火之意,万一不小心,连锅碗都给毁了。灶台里的柴火温度不高,用来煨粥却是再好不过,不断有食材被卓煜放进紫砂砂锅之中,很难想象,会有人用这样的材料制作砂锅,然而上等的汤粥都需要这般讲究才是。卓煜的神情显得很是小心,每一分火候都拿捏到位。
这是怎么了?卓煜不禁对自己问道。
这就是愿意去做吧。
然后又对自己说了一句,那姑娘真好看。
好看,不仅仅是指容貌上的清丽美艳,更在于一个人的气质,那种翩然若仙而又谪垢人间的气质最好,其次才是所谓的清冷绝丽,娇态含羞等。而无疑,此时在地窖之中的那女子,正是似仙既凡的那种女子。
一种让人欣赏的美。
卓煜突然想给自己一巴掌,还有灭家夷族之恨未报,怎的又想要钻进温柔乡之中。还是因为连续杀伐之后的放松太过,久在压抑的情绪已经在产生所谓的叛逆了呢?卓煜啊,你叛逆了十三年,连家都没了,还要继续吗?
一连串涌上心头的想法让卓煜有些混乱,索性干脆什么都不去想,就想着怎样将这粥做好。
于是当卓煜在回到地窖将紫砂壶盖揭开的时候,整个地窖之中,瞬间被一种香气弥漫。
毕竟只有一夜,卫子轩的伤势并未痊愈,然而醒来自然不成问题。以卓煜的实力,自然无法知晓那个女子体内有一种极具天赋的血脉,就是与他所拥有的帝雀血脉相比,也只是稍逊一筹而已。
冥凤与帝雀一般,都拥有所谓涅槃的能力,这样的血脉能力对伤势的治愈十分有效,因而当卓煜以为卫子轩还在昏迷之中时,她已经醒了过来。
然而卫子轩细小的动作还是被卓煜发现,卓煜有些惊讶,“你醒了?”说着就将原本盛给自己的粥递了过去。
小心将卫子轩扶起,斜欹在锦垫椅榻靠背之上,把放置一旁的粥递来,卫子轩一直表现地十分安静,恬淡静淑,温婉尔雅。身上穿着卓煜的衣服又明显偏大,到有一番妩媚。
卓煜将青瓷碗递来的时候,卫子轩微颔一笑,“谢谢!”不算含羞,也没有刻意的做作,很清爽的语气。
一时间有些尴尬,因为两人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因此地窖中就只能听见卫子轩细粥的微弱声响。
即便卫子轩的体内血脉强大,遭到这样的重伤,也绝非能够在极短的时间恢复。而继续待在卓煜这里,还能够避开外界的探查追捕。卓煜离开之后,卫子轩一直在地窖之中调息,而层楼之中的卓煜,却离开源自院子,街上购置午时要用的食材。
顺便,探听一下所谓的消息,一名虚境强者在幽都刺杀的消息。
街上虽然一如既往的繁华,然而卓煜可以发现,整个气氛,显得有些肃杀。往来奔走的顺天府衙役人数明显增多,往来奔走很是急切,而那些常年埋于市井暗坊的暗桩探子,也像些游魂似的转个不停。尤其是在药店跟酒楼附近,往来之人更显络绎。
卓煜没有表现半点与平常不同的神色举动,只是顺着要去采购食材的道显得有些没精打采地走着,耳畔却一直将周围的声音囊括而进。果不其然,在小石街的邻家酒坊,他真的听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你可知道,昨夜檀大将军的公子檀道客在易水边遭人刺杀了!”一名酒客竹箸带酱菜入口,细嚼慢咽,送酒入口,方才缓缓道来,神色之中,却是十分享受众人投来的疑惑与急切的目光。
“檀公子身边可是有一品强者护卫,更何况幽都之中,谁敢刺杀檀公子?”一名酒客显然不信,这样的言语更像是吹嘘。
那男子语气明显有些不悦,“嗨!”他将筷箸往桌上一放,“还真别不信,知道今个儿城门口那些个戍卒怎的多了不止一倍,就是盘查那刺客的。至于檀公子身边那些个一品强者,还不是被那刺客哗哗哗几下解决,檀大将军的独子,那可是当场毙命。”说着神色又是一扬,“最关键的,是那刺客还给走了!”话到此处,语调一转,略带一种得意,酒再饮入口,无比惬意。
“这话可别乱说,要是让将军府的人知道了,那可就遭了。”又有一名酒客在一旁提醒道。
“我还怕这个,”那人显然又是一怒,“知道我的身份吗?我小舅子可是……”
卓煜也没去听他小舅子究竟是谁,顺着这道儿,继续往路口走去。
这消息一入耳,卓煜才知道自家那女刺客究竟有多强大。在燕国住了四年,卓煜自然知道檀济南府中公子被杀的消息是何等惊人。
左大将军檀济南,燕国武官之首。更是在灭齐一战中立下不世之功,云台封王。王位定然不能世袭,然即便到他子嗣后辈,也是云侯罔替无疑。这样一位在整个燕国近乎一人之下的大将军,府中独子,竟然被人在幽都之中刺杀,不可思议。
卓煜甚至可以猜测,当淮江之上的檀济南檀大将军听闻这个消息之后,会选择以怎样的方式赶赴幽都。斥问燕皇定然不大可能,但顺天府及六部十三司的大佬们,定然脱不了干系。
虚境强者在幽都之中的举动,定然瞒不过拥有苍龙阵阵枢的燕皇的探查,那刺客……怪不得会沉入水中如此之久,导致伤势加重不止一倍,原来不是避开追杀之人,而是为了避开燕皇慕容昌的探查。
幽都之中,禁绝虚境之上的武力厮杀,这是幽都万载不变的铁律。幽都苍龙的威严,可不是谁都能触犯的。
那手持苍龙阵枢的大燕帝皇,乃是世间少有的破虚强者。尤其是,二十年前,仅凭自己实力就达到破虚境界,至于而今,说是触碰到了半圣的槛儿,也未可知。
卓煜甚至怀疑,即便那刺客以易水遮蔽,若是没有什么特殊手段,怕也无法避开燕皇的探查。
她,究竟是谁?
卓煜不禁回想起在云夔见到那女子时的情景,似乎当时她还没有达到虚境。短短数月,她竟然能够跨境破虚,并且还不是一般的虚境武者。救她,是否应该?
有些问题实在不知道答案,那就索性不要去想。就像此前三年在云夔之时,除了修行打铁,就只有牢记灭家的仇恨,这样的生活,岂不简单没甚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