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收获之后,秸秆在田里要刨出来。太阳偏西了,月月还在地头拿着一把镢头,对着一棵老玉米的根部,一下,两下……终于把它砍倒。她走过去,拿起它丢在一摞秸秆堆上。她从正午就出来干活了,表哥增智也来帮忙,他在她后面,不时抬头看一看前面的表妹,喊上一声:“慢一点,月月!干活要慢慢来!”
信梅的病似乎没有好转的希望,大家都说她能这样就已经不错了。她每天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还试着要说出一两个字,有时,月月用教孩子的办法想教她再学会说话。“妈妈,你看着我,把嘴巴先闭起来再张开,妈――妈!”信梅看着女儿,努力张开了嘴,却说出了两个字:“娃――娃!”听得楼梯转角处正吃饭的邻居忍不住笑出了声,吃苹果的孩子把嘴里的苹果都喷了出来,月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搞笑笑弯了腰。后来,她还努力让母亲学说话,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了。生活的路在前方,而月月却看不见。
月月开始学着做饭烧菜。和面加水一会儿稠了,一会儿又稀了,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把面和成疙瘩揉得光滑。面软了很难擀,面片老是粘在擀杖上,于是她不停地撒面粉,面片上干得又都是面粉。以前母亲是怎么做这一切的呢?她怎么就从没留意过?!月月做饭的时候信梅就站在一旁看着女儿,月月做着做着不会了就问她,她用一只手在半空中来回比划着,嘴里“啊啊”着,然后又很为难地低下头。月月不明白她的意思,不会操持家务的她晕头转向,她只觉得累--睡着的时候就不用再思考生活了。振中看起来比她乐观,他很平静地下地劳动,烧水做饭,跟母亲妹妹一起吃饭仍然谈笑风生。有时还教妹妹一些做活,可月月对此没有兴趣。
大海那晚走了就再没来过,不知道家里是这个样子!遇到困难的时候月月就会想到他。这天中午月月从田里回来,妈妈不在,屋子空空的。她来到厨房,锅是冰凉的,看样子没动过烟火――母亲是烧不了火的。她的一只手点不着柴火,也抱不来干柴,给锅里加水都很困难。太阳在正头顶,滚滚热浪像万千根毒针扎在皮肤上。她又渴又饿,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活动活动发硬的手指。现在,大海在哪里!他说过这辈子都爱她,家里成这个样子,他不见了踪影!大海,你怎么了?!
中午,小村安静得只有知了燥热的叫声,在田里劳作了一上午的人们这时正睡午觉。长长的通村公路上也消失了人影,月月骑着自行车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从这里向北就是大坝,向东几家就是大海家。两间木架子房在正午骄阳的炙烤下,并没有对“新主人”的到来表示出一点点的欢迎。月月穿过没有围墙的院子,一直走进里屋,才发现大海在过道的一张床上睡觉,他没有睡着,翻来覆去的。月月在门口停了下来,这时大海有所感应地抬起头来朝门口看了一下,马上起床走到月月的面前,问她喝不喝水。月月摇摇头,她环顾四周,看到进门的锅台上放着几个煮熟的玉米棒子――她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一口东西喝一口水。屋子里很阴凉,里屋人都在午休。她才发现她不该来这个地方,对人家是一种打扰。大海看着月月想来想去,起身去取了一个日记本给月月。月月接过它,很纳闷地打开。那上面写着:
终于又看见了你,依旧清纯似水,明眸如初,无语方觉神魂颠……
“想着法子骗人!”月月没看完就丢开了日记。“骗就骗!”大海接过日记,没好气地说。相对无言里,月月看看屋子,悄无声息的屋檐下飘着一丝丝的阴凉。“我走了!”她向他告辞,分明感觉自己对人家是一种打扰。“我送送你!”大海出乎意外地说。他们把小屋丢在了身后,一起走进骄阳似火里。
“我想去看看河!”走到路口月月说。大海马上掉转方向,陪她向北走去。正午的河滩地没有一丝凉风,大河依旧翻滚着流向下游。它从上游的甘肃来,往下游潼关去。在那里和黄河汇合,一起奔向大海。月月看着它,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流转。长河千年不变,它经历过岁月几多的争战,见证过历史风云的变迁,只无言地流过。大海看见月月对着河水沉思不语,走上前,拍拍她的肩。月月回头看看他,他眼神里有一种她读不懂的东西。这个男人他很熟悉,可又经常这样的陌生。
“大海,现在你还爱我吗?”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月月心里的疼就没有了。大海几乎没有多想就说:“爱!”这话在月月听来分量已经减轻了。妈妈病了,家道中落,大海可能也已有了新的主意。她不抱怨命运,生活让她明白了更深的含义。眼前这个男人,以后在不在她的身边,已经不重要了。大海凑到月月跟前,嗅了嗅她头发上的味道,亲吻着她的脖子。可是她无动于衷,他着急了,扳过她的脸,去吻她的唇――他是一个让她不能理解的人:他不知道从早上到现在,她还滴水未进,不知道吃的在哪儿。刚才他家灶台上那个煮熟的玉米棒子,让她瞅了又瞅,咽了几次口水,可他都没有看到。他撇开了物质纯精神恋爱,这就是爱情?她在心里苦笑了。他不知道她怎么了,摇了摇她。
“我们回去吧!”她说。她怕再晚点走的话,自己会晕倒。她倒下了,谁来救她呢?她不敢指望眼前这个男人。他送她回到村子,怕和振中有矛盾,他们一起来到峰峰家。峰峰看他俩都不说话,转身端来一壶开水。“喝水!吃饭了吗?”他的话音未落,大海就爽快地回答:“吃过了!”那样子,好像他吃了,月月也就跟着吃过了。月月感到饿得前心快贴着后背了,腹中估计没有东西消化,胃已经开始自我消化了:“我回去了!”大海没有起身送她,大概是觉得到了村子就到了她的家。
月月一进门,信梅就递给她一把锄头,示意她到地头去锄草。那着急的神色,刻不容缓。月月的心开始哭,她想,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在地头晒了一早上,去看大海又在河滩上晒了一中午,妈妈不知道,大海也不知道。我饿了。她把锄头靠在墙边,去厨房里找东西吃,空空的锅上什么都没有。她找遍了厨房只找到几个干得像骨头的馒头,咬也咬不动。可看来只有这东西吃了,她找来找去找到一个突出的棱角,从这处咬开。信梅见了,把案上的开水瓶提来,示意月月泡着吃。月月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喝一口水了,打开瓶盖,却发现里面只剩一壶底水了,上面飘着一片片白色的水垢。信梅给月月拿来一只碗,一边用手抹一把自己因病流下的口水。烧水已经来不及了,母亲还催她下地去劳动。她走到水桶旁,也不管这水是昨天的还是今天的,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水是陈的,喝下去有一种碜的感觉,好像里面加了沙子。
今天表哥来帮忙一起砍玉米秆,太阳快落山了,月月直起腰看看夕阳。表哥在身后用锄头敲打着秸秆上的土块,发出厚重的声音,这声音就像表哥的为人。今天大海也没见来帮忙,他不知道她的疾苦。她想如果是自己的话,遇到这种情况就会去帮他――会找到他的田,帮他做活,给他带去吃的。她抹一抹额头上的汗,长长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