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大早,信梅得到一个消息,她的大姐夫服毒自杀了!
信梅半天没有说话。大姐夫五十上下,人很精神,他每天起得很早,去各个地头转,查看庄稼的生长情况。去年时,小儿子娶了媳妇,因为有两个儿子,老两口一人跟一个。才几天的工夫,人就没了。
不用问,信梅也知道,是小儿子的过。大姐夫跟着小儿子一起生活。大儿媳人品好,已经来了很多年,她的娘家在遥远的河南,不可能与老人有什么摩擦。想到这里,信梅叹了口气。这个小儿媳是本地人,娘家就在大姐邻村。媳妇都爱娘家人,听她母亲说话,“唉……”
信梅赶早来到姐姐家,杨树刚发芽,嫩黄的枝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哀乐低回,花圈环绕的灵堂前,两个外甥增智和增勇哭得死去活来。他们的媳妇则穿着孝衣,跪在旁侧,几个小孙子在旁边燃着纸、香,毫无表情地看着它化成一片灰烬。“姑姑!”小外甥一看见信梅就赶紧凑上来,拉着姑姑的手。信梅猛地甩开他的手,怒火中烧的眼睛里慢慢溢出了泪水。这时,信真眼睛红红的从里面走出来,一边拉着妹妹的手,一边低头抹着眼泪,难过地说不上话来。
肃穆的灵堂前安放着永寿的遗像,精瘦的眼睛似乎在向人们讲述着这坎坷磨难的人世。他有过三个孩子,一个是傻子,傻子长到十六岁上,自己跑到麦地里掉进井里淹死了。他也经历过社会巨变,在几年时间里日夜被押上“审判台”,老实“交代问题”。他记不清了,那被火把点得通明的夜晚,一阵阵狂乱吼叫的声音,朝着他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此起彼伏,像大海上汹涌澎湃的浪涛。他的腰背也被一群坏小子一揪再揪,甚至一脚踢得趴下……那一刻,他真想撞柱子上一死了之!可一想到可怜的孩子们,那一张张稚气的脸,他就狠不下心。终于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冬夜,他告别了妻子,一个人出了门,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十几年时间里,他都杳无音讯,人们以为他已经死了。
可是现在,他是真的死了!他没有死在风餐露宿的荒郊野外,也没有死在邪恶乖张的动荡岁月,而是死在了儿子新婚的家里。这个刚正的老人,不肯看儿媳的眉高眼低,断然选择了这条路了此一生。遗像里的他,眼睛里没有泪水,也没有愤恨。儿孙们不忍心也不敢抬头看他,只在愧疚不安里啜泣和忏悔。
作为儿子,妻子对老父亲出言不逊,致使父亲喝下农药自杀,增勇心里愧疚不安。为了弥补过错,他主动提出由自己和妻子玉贤来赡养老母亲。“母亲不能给你!”增智不同意,觉得气死了父亲不能再逼死母亲。信真在一旁哭得说不上话,夹在两个儿子中间。增勇的意见也没能得到姨妈信梅的同意。不管增勇怎样对天发誓,保证能尽到责任,安顿好母亲以后的生活,信梅都不做声也不点头。“姑,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玉贤?都不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你妈在你哥这儿就好着呢。”信梅不再多说,埋葬完姐夫,就回去了。
“姑,我送送你。”增勇开着四轮车赶上来,信梅推辞不过,板着脸坐上车,一言不发。增勇认真真地开着车,目视前方,他知道气死了父亲,姑姑不会轻易就原谅他!他要努力,让她消气,但这需要时间。姑姑是他平时最敬重的人,她聪明又善良,对人稳重诚恳,孩子们都愿意绕在她的身旁,她看着他们长大。记得玉贤刚来的时候,他带着她来到姑姑家,姑姑给玉贤做了两个荷包鸡蛋,那上面飘着碧绿的菠菜叶,切碎的葱花。玉贤说:“这么好的姑姑!世界上除了我妈,再都没有人这样爱我!”想到这儿,增勇流泪了。
到姑姑家的时候,增勇送给她一袋子豇豆。“这是我地里种的。”他这样说希望她能收下。她不吱声,但当他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豆子还在车箱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它给扔回车箱里了。从此,增勇再也不来看姑姑了!
过了几天,增智来看姑姑――他常来,来了就帮她整治院落,或者去地里除草上肥料,收割撵打他样样在行。他的妻儿也跟着来,一家人高高兴兴的,一边干活一边有说不完的开心话。太阳火辣辣的在头顶,人们边干活边擦脸上的汗。皮肤晒得黝黑,可是心里却亮如白昼。增智的大儿子泽润今年要中考了,小儿子泽田,也长得结结实实的,不大爱说话,叫干活就老老实实地干活,什么都不说。女儿利君是个美丽的姑娘,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流露着单纯和稚气。这样的一家人一来,信梅家可就热闹了。院子里到处飘着孩子们的欢笑声,炒菜的铁勺碰到了锅底,“铛铛”地响,盛饭的碗碟相碰发出“嚓嚓”的声音,大人喊孩子吃饭,孩子们忙着搬凳子,小的给老的让坐,老的抱着小的――这是信梅最快乐的时候,她的一双儿女都到外面求学去了,丈夫常年在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这样的热闹,那是只有他这个外甥才能带来的。
玉华家里人不大和这边有来往。玉华的父母、兄弟其实就住在这个村,他们是亲自家。可是,平时信梅一个女人家屋里屋外地忙活,忙了就叫姐姐家来帮忙,大伯子是不会考虑给她帮忙做事的。婆婆和公公更不上她的门,那样子就好像不认识。对此,信梅从不报怨。她总是忙忙碌碌,照看着庄稼和两个孩子。
这天早上信梅要收工的时候,伏中拄着拐来到地头,说:“你早上做饭的时候,给我把饭做上。”信梅答应了。公公是个退休的老干部,他一直跟自己老婆一起生活。现在大概是觉得年纪大了,自己做不了了。对此,信梅的解释是人都有老的那一天。这个公公,并不像婆婆那样令人讨厌。
虽然走得近,可信真一家并不参与信梅的家事。信真见到了妹妹,也只是说起她们娘家的事。“信录去西藏三年了,他还给增智写信呢。信里说,家里的两位老人全亏两个姐姐照管了,两个姐姐幸亏离得近。你看,这个弟弟他什么都知道呢,只不过是听他老婆的话。”信梅笑了,她爱听这话。两位老人都是她照看到头的,丈夫对此非常慷慨,觉得应该――他们替他照管大了两个孩子。她们对弟弟如此津津乐道,对于弟媳妇则不然。有一件事,他们甚至不耻提起,那是前几年,弟媳妇因为要和老人分家,喝了鼠药,被送到乡卫生所灌了十几盆水茅才吐了出来。她们从不同情她,只觉得她亏待了自己的老人,一心只心疼着自己的父母。似乎老人就没有对不住小人的地方,只有小人对不住老人。信录姐姐多,他的外甥外甥女们,提起了妗子一个个挤眉弄眼偷偷笑。增智和舅舅家离得近,作为外甥中的老大,他给其他人讲故事说:“有一年,舅舅不在家,妗子和村上的人合买了一头牛,平时用牛耕地,喂养在别人家。可是有一天,这个人却偷偷地把牛牵走要卖掉。妗子急着去拦,那人说,他只是牵牛去街上转转,牛老在家里闷得慌。妗子拦不住来找我,我正忙,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撂下活就去了,她对那人说,这是我外甥,女婿外甥顶半指呢。”讲到这儿,众人全哄笑了。增智说:“平时也没见妗子把我当自家人看,这会子用上了。我把那人拦住了,后来牛卖了,一人一半分了钱。”
这个故事,讲起来,众人都好笑。于是它成了一个搞笑的话题,流传在这样一个大家庭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