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特别地冷。在绿色主宰世界之前,一树树绽放的桐花,粉红的,雪白的,一簇簇,一片片,连成花的海洋,把北国装扮得格外美丽。料峭的寒风,刮在川里,扬起层层黄土,既而平静下来,悄无声息。河畔一座小城,树上还没有绿意,到处光秃秃的,街道也显得格外冷清。一条背街小巷,往里走六百米,有一家挂着“福音”的诊所,静静地守在路旁。
里面,一间不大的病房住满了病人,吊瓶碰着吊瓶,药管挤着药管,在门外就能听见病人和陪护凑在一起说话的声音。穿过过道,后面是一个院子,沿着旁边的楼梯来到二楼,走廊上静悄悄的。中间的一间病房门窗紧闭,既没有寒冷,也没有声息。月月几次从昏迷中醒来,看见白花花的墙壁,问:“这是在哪儿?”“在医院。”大海凑过来。孩子小产了,她也可能被感染,那天他俩从乡下回到城里,大医院的医生说要给她切除子宫,说话间女人好像把手套都戴上了……他们从那里出来,她努力,坚持走过长街,来到了诊所。
她长长地叹口气,望着窗外的树枝。秃枝乱舞,没有一丝绿意。想起家乡的桐花开了,妈妈不在的时候,满树的桐花,那样地冷。她打了个寒噤。大海在旁边,没有看见她的眼泪。她迷迷糊糊又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大海还在床边,他不说一句话。在她的身边,他找不出安慰的话来。月月也没指望过这个,一结婚,他就远离了。像一朵飘远的云。
三天后,大海的母亲赶来。刘巧灵一进病房,看也不看媳妇一眼,就和临床唠着家常。别人问:“这是你儿媳妇?”她说:“这是小儿子的媳妇。”“怎么成了这样?”大海母亲压低了声音,说:“她妈不在了,只有一个女儿……不让去又不行。”月月很清楚地听到这句话,怎么自己流产和母亲不在挂上了钩?自己怀孕出血已经很久了!流产胎盘四个月大,可孩子只长了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里,她还天天小心地保护着他。“你从老家来?”旁人这句话好像刺痛了刘巧灵的自尊,她马上说:“我在家里呢!我就不上这儿来。”为了表示强调,她还特意加重了后面的语气。月月总觉得婆婆在对自己说话,可自己又没招惹她。刘巧灵大概是觉得不和媳妇说话有些尴尬,又说:“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现在又没你妈了。”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剜在媳妇的心上,她一阵阵心痛。
婆婆从诊所的老医生那里得知,媳妇病情很严重。这是她的小儿子,一方面她为儿子担心,另一方面,她又不给予资助。她觉得母子是母子,金钱是金钱。每当想起儿子,她都会把感情和金钱划清界线,投资感情不投资金钱。感情用好话换,金钱,给了别人自己就要受苦!她端坐着,什么都要等儿子来请示。大海以为把母亲请来,万事都解决了。母亲坐在家里凡事都不闻不问,大海买好了菜,她极不情愿地伸出手去,还没有拿到,就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大海在医院,不敢离开月月,生怕一眼不看她就走了。他才刚刚开始生活,生活还没有展开。他看着她,希望她说几句话。她好像睡着了,身体很沉重。再不能奔跑,欢笑――她健康的时候他也没有好好照顾她!
一星期后,她慢慢地爬起来,坐在床边。感觉脚下轻了,床也不沉重了。大海搀扶着她,生怕她会倒下。她好像没有了异样,径直起来走了几步,回头奇怪地看着大海,为什么不出去呢?大海还没回过神来,刚才她还在昏睡,怎么一下子换了个人?
媳妇刚出院,婆婆就借故回老家了。大海以为她康复了,也出门去了。月月觉得日子特别地长。太阳从早上升起,就舍不得再落下,它久久地徘徊在空中,好容易才从东面移到头顶,楼里的人都躲远了似的,空荡荡的。她端着一个盆,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打水。楼旁的水管被堵上了,在外面两幢新楼的中间,安放着一个水龙头,那是全区人用水的地方。一条小路在草丛间游来游去,最近落定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水龙头旁。没有下水,撒落的积水,随意地流。她拧开龙头,急忙又去端稳盆子,水满了又腾不出手来关水,正着急间,忽然身后伸过一只手,拧上了水。她回头一看,见是一个院子的老李。老李跟大海走得很近,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他,脸上都堆满了笑容。
“大海呢?”他随和地问。温暖在月月心上冉冉升起。正午,阳光明丽,可她却觉得冷,阳光没有温度。她像在另一个世界,隔着厚厚的墙,看到外面的人――许许多多的人在走动,没有声音,也没有人注意她。她想走过去,伸手是冰冷的墙。老李一句话就建立起联系!她抬起头看见他满面的笑容,仿佛斟满了阳光,盛满了美酒。她真想多呆一会儿,在他身旁――世界上还有说人话的人呢!老李没注意到这些,只管给桶里打水。每天妻子做饭,他都会提前为她打好水。月月回家去,心想:大海是永远不会想到为她提水的!
药,很苦。夏天的炎热,恶搞着每个人。屋外,大海用一把扇子扇着炉火,上面的砂锅呼呼地冒着热气。白色的泡沫翻滚着,层层涌上。他的脸上、背上淌着汗。月月在一旁扶门看着,自从她出院后,就一直没有精神。说病不病,说好又不好。她总想睡着,这样才不会累。医生说她没有完全恢复,于是大海每天熬药。起初月月觉得新奇,她没有吃过中药,心想这草根树皮能治好病?中药苦涩的滋味让她逃避。她不支持也不反对大海熬药。不管大海做什么,她都不吭声,大海渐习惯了。经历过李红的事,他知道两个人相处久了会变得平淡,新认识的人有新鲜感。李红走了。前一段日子,她总来,他没有办法,他给人掰不开脸。他想,我总算可以过我的日子了。月月的病总不见好,他很有耐心。
可月月,已经等不及了。之前她从没有想过死。但现在,她从容又简单。大海送来的药,迟迟不肯喝下,大海出门前,必要看着她喝完。她喝一口,呕一下,仿佛胃也要倒出来,几口喝下去,喝进去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等到最后一口,实在喝不下了,她没有一点精神的样子让大海不忍心再让她喝。她坐着都要睡着,总觉得冷,大海轻轻给她拉上被子,看她面黄憔悴,不知道怎么办好。他想母亲的死她一定很伤心,孩子又没有了。可她还有他,他们还有希望。病中的月月已经不指望什么了,她只想及早进入极乐世界,在那里遇到母亲。她恍惚觉得母亲总在身边,笑着说着,还像以前,不管她在那里,在做什么,她都在身边陪着。她从没有死去啊!可这个世界再也见不着她了!
傍晚,他带她出去。她一个人慢慢地走,没精打采的。树叶在头顶上像是覆着厚厚的土,过往车辆行人她也不在意,大海偶尔跟人打着招呼,打不打招呼她也不管。走着走着,她就不想走了,要回去。大海鼓励她再走,可她没有方向。她从不对他说什么,大海隐瞒了一段过去和她结了婚,她感到婚姻是一种欺骗。他不爱她,只是出于无耐。如果她能及早知道,就不会错到今天。每当她想起,就由不得长叹一口气。世上什么都没有意思!大海总想和她套近乎,可她没有知觉,什么都不想知道。她想,我怀孕生病你都不管,你什么都不管,等到我要离开了,你才想起了我。我走了,于你又有什么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