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血,不止。月月强拖着。不想去就医,把钱花在治病上,就会生活拮据。她尽量减少活动,也尽可能给自己和孩子吃好一点――这样,总能熬过去吧!血,每天都有,就像来了例假怎么都不能干净,她撑着病中的身体每天去工作,下班的路上,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她做什么都很小心,生怕挣出血来。大海还像以前,回不回家吃饭,由着性子。回来了看看月月一声不响地在做饭烧菜,他转前绕后,无事可做,有时在后面看看书,有时跑到楼上看会儿电视。
爱情是原本没有的东西,人却一味地相信了!它把人拖进死亡的深渊,又若无其事地离开。月月小心地干活,她只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离开了家,才知道再也没有人爱自己了!以前在母亲身边的时候,为什么总想离开呢?大海跑下楼来,看看饭已经做好了,月月在旁边一言不发地吃饭――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自从结了婚,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总不说话,也不和外界交往。他想让她和人聊天,却发现,之后她又一个人躲进屋里去。他不知道也想不到,楼上的人早已把他和李红那段恋情告诉了月月。在众人的嘲笑里,月月吓得不敢出门。仿佛这样才能躲开闲言。大海隐瞒了那段过去和她结了婚,现在,她知道了,该怎么办呢?自己生病,母亲有病,父亲半傻,没有路。她对生活不抱任何希望,也看不到希望。
这些大海永远不会知道,他以为结婚了,一件大事解决了,从此再不去考虑。以前的事,他也无所谓。他想,月月知道已经晚了。月月感觉身体很沉重,一结婚身体就不好了,健康就消失了,所以她也不抱怨丈夫对她不好。冬天天寒地冻,她穿着一件棉袄,心想这样可以让身上的孩子暖和一些。屋子里比起外面的旷野,总还能强一些。这个冬天显得很漫长,好容易盼过去了,又看着要过年了。――一想到过年她就怕,不敢再去大海家。既然大海母亲要的是钱不是人,那她去又有什么意义呢?大海给她买来几个烧饼就匆匆走了。这个时候她很想母亲。往年这时,家里父亲哥哥都在忙,为新年做准备,她和父亲一起去赶集,买回过年的年货;打扫房子,用长长的竹杆绑着扫帚,清理着屋角的蛛丝……她想爬起来,身上慢慢涌出一股血,她哭了,恨自己无用,母亲养大了她,自己却不能帮助母亲,她多想再像以前飞回到妈妈的身旁,给她说路上遇见的趣事,现在却不能了。冰冷的屋子里,他们是母子二人,想一想腹中的孩子,她勉强支起来,小心地扶着墙来到炉旁。
炉火透着几丝红光,她拔开炉门,又封上一点,透过上面的小孔,看着火光一点一点地爬上来。身上慢慢热起来,她感到了温暖,屋子在升温,冬天像是跑出了门,火苗蹦跳着,努力地窜出煤球,呼呼地乱作一团,红红的,在上面滚来滚去。像夏日的晚霞,像盛开的花丛,又像红通通的果园。多么美!她看着,仿佛又看到了希望,从前的快乐又回到面前,她仿佛看见自己又提着篮子在田间挖野菜,走了很远的路,站在村南很远的堤岸上,看着南面的山,北面的田,她好像感觉到习习的风吹过,听见哗哗的树叶声流水声,转眼就不见了,她还是她,幸福眨眼就消失了。――她结婚了,大海不要她。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拼命地追求想得到,可一弄到手就扔了。不熟悉这种秉性的人很容易受伤。今天我身先士卒了,真想把这都告诉天下的人,不要再像我一样!可她说话有谁会去听呢!盼,她惟有盼,盼望着自己的孩子会出现,和她相依为命。她封上了炉子,在上面给孩子烤一个饼。几天后大海回来了,仍然高高兴兴的,永远没有烦恼,既不问月月在家,也不提自己回家。月月看他一眼又合上了眼。大海无声地叹口气,月月爱睡觉。这其中的原因他没想过,有什么原因呢?他觉得她现在挺好的。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电视机前度过的,他害怕孤独和寂寞,喜欢人多和热闹。月月不喜欢。“我们原本性格不合!”他感叹地说。
他不停地跑到外面去,玩得高兴就忘了回家。又不停地带人到家里来,不考虑月月的感受。月月很讨厌这个,大海没有自己的世界,包括精神的和物质的。他老想跑到别人的世界去,害怕一个人。可是去了又总没有收获,热闹归热闹,一出门又什么都没有了。在家里,总喜欢说些破坏夫妻感情的话,月月又很认真。她还没有学会不认真。
冬去春来,小草悄悄地钻出地面,山坡上,田野里,小河旁,古道畔,绿像赶集似的,热热闹闹,吵得小虫小鸟也睡不着了,花儿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打开层层花瓣,终于看见一个精彩的世界。红得像火,白的如雪,蓝的似水,绿得发亮,谁有如此的手笔,画出这样一副水墨山水图!挨过冬天,月月长长叹了口气,她总算可以跟孩子一起晒晒太阳了。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春天到了,万物复苏,美好的自然又回到了人间!她也好像看到了希望,走进了人生的春天!
早上,振中回到家给母亲送了一碗进糕,看着她吃完。他刚离开,远在县城的妹妹就接到了嫂子的电话。春燕急急地告诉月月母亲晕过去了,月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好好的怎么会这样了?她还想问,那边嫂子已经心急火燎地准备回家了。一切,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发生了。车内,张元伸过小手,来抓一下姑姑,后面的月月还沉浸在一片迷茫中,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看不见。张元摸一下姑姑的脸,月月抬头,被孩子的可爱逗笑了。他瞪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稚气的面庞,纯真的样子,虽然从小生活在外婆的身边,可几年不见姑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亲人!这个被他从小就叫做“家里不听话的人”的小姑姑!姑侄俩牵着手,春燕看孩子半天没反应,回头见儿子正痴痴地望着后面的姑妈,她扭一下他,可他理都不理,还努力地想往后面去,和姑姑在一起。“她有什么好看的,你看窗外,快看,到绿柳了!”热闹马上抛开月月,车箱从中间切开,一半是快乐,一半是冷清。这是春燕故意制造的,月月知道,自从她来到家,就一直努力营造这种氛围。
老屋,死一般沉寂。“妈!妈!”月月没进门就喊,却一直没有人应声,她揭开门帘,又叫了一声,黑呼呼的屋里,隐约可见医生正在给母亲医治,他冲她摆摆手,示意“小声点”,她走过去,看见操劳一生的母亲正沉睡着,不过仿佛对她的呼唤有所反应,显得有点焦躁不安。她附在母亲的脸上,抚摸她的头,想对她说话,旁边医生摆摆手,她想妈妈一定知道自己回来了,她一定知道!她想醒来,睁开眼看到我!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医生把她拉开。输液管一点一点地滴着,那是她全部的希望。她想,母亲以前晕过去都醒过来了,这次一定会好起来。家里来了很多人,信真和增智都来了,这是和以往不同的,但她又想,也许是个巧合,大家只是来看看母亲。振中安排大海去买菜,让姨妈给大家做点饭。月月站在母亲的身旁,她没有任何反应,屋外的说话声时不时传过来,她像听见了,又像睡着了。她有时躁动起来,伸伸腿,有时又呼呼地睡去。月月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母亲,从前一直陪伴着她,照顾着她,放学晚了,在路口接她,上学早了,送她到大路上,今天不省人事了。她舍不得孩子,丢不下孩子,竟然也摆脱不了病魔的毒掌。
往事浪一般展开,戏笑追逐着,把她丢在身后。这间土炕上母女相伴多年,现在,她在外面上学工作数年,她们又在这里相逢!外面的热闹与她俩都没有关系。妈妈,她抱不动,弄不去哪儿,她怀孕了,一直在出血,不知道怎么了。上天,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管不了老的,保不住小的。外面的人不知道月月有身孕,他们只是看着她蔫蔫的,也不知是精神不好,还是和大海有问题。大海看着她一言不发,她不哭也不说话,沉默地,低着头。她这个样子让他看了无耐,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可后来,事情就发生了改变。他一直想,有什么事情,夫妻之间不能说呢?
一星期后,她在医院里。孩子过期流产,她也重症监护。窗外,连一片树叶也没有,这是一条偏僻的小巷,很少能听到车辆的声音。大海守在她的旁侧,看着输液管一滴一滴地滴落。他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月月恍惚记得母亲病重,哥哥叫来医生,医生量了她的体温,摇头说不行了。她惊讶地望着他,不相信,也不明白。她甚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大妈来了,急急地给母亲穿衣服,她在一旁,不明白怎么回事,大妈催着说晚了就跟不上了,一边给信梅说着话,你不急,你一辈子都爱干净!众人走了,剩下她一个人,母亲直直在躺在炕上,她不相信她走了?!贴进了才发现已经没有呼吸!“妈妈!”她放声痛哭,跪倒在母亲的身边。这个生她养她二十几年的人,为什么说没就没了!为什么!振中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刚买来的冰快,要给母亲降温,她在发烧,这会儿扔了冰快,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坟前的路上,她被人拖开,有孕的人不能扫墓;送埋的路上,宋海云拉住了她……她看着送葬的队伍远去了,丢下了她。生离死别,就在眼前。母亲被人送去另一个地方,那是世间最爱她她最爱的人,乐队把她送入地下,黄土把她们隔开。悲痛电闪雷鸣般地袭来,她越是不能去,越是痛不欲生。为什么不把我也带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