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灯闪着刺眼的光芒,高大的梧桐在街道上空枝柯交错,荫蔽出一条绿色的长街,两边透出亮光的商店,摆满了各色新奇的物品。华西还是华西,可它不是以前的华西了!月月努力想找到以前的感觉,她曾在这里求学四年,这里的每条大街她都熟悉--寒冷的冬天踏着厚厚的积雪在上面晨练,秋风萧瑟的傍晚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还有那无数个煎熬的日子她在漆黑的夜里坚持跑步……一切都消失了,繁华的大街以崭新的姿态迎接回家的人。当年和她一起上学的同学现在都不知去了哪儿,他们有的去外地上学了,有的高考落榜没有了消息,还有的参军入伍到了祖国的边防线,每天守着汹涌的海水,乱石突兀的海岛――已经天各一方了--她不由叹了口气。
林香荣在厂门口下车了,留下月月坐到了终点站,她沿着大街往前走。该去哪儿呢?大海,这时候他回老家去了,她惟一能去的地方就是舅舅家。想到这里,心很不情愿转弯,但脚步还是迟疑一下之后,朝西迈去。果树园在漆黑里透着荒芜,一片破旧的房屋旁,几十亩空地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棵香椿树,据说它们是试验田,每年冬天用塑料遮捂,赶在春节前出售。穿过这一片悄无声息的黑暗,前面是舅舅家的新房。信录和李江(李江和月月一起参加高考,李江落榜了)在家里剥棉花,他们把房后的空地承包下来,种上了棉花,今年天气好,棉花收成好,每天下午他都能和妻子一起摘回几大篓咧开嘴的棉桃,晚上就着灯光一个一个摘剥干净。李江在一旁的削苹果机上试着削一个苹果,搭了几次搭不上去,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谁这时候来了?”信录自言自语。
月月的出现显然没有给众人带来惊喜。李江只是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就转身回屋了,信录听到月月的问候也只是抬了一下眼,她在舅舅身边坐下来,帮他剥棉花。忽然,墙角的摆钟铛铛地响了几下,“几点了?”信录问。“十点!”李江头也不抬地说,对家里这个宠物似乎早就了如指掌。月月回头看,时针果然指向“10”。她惊奇地问李江:“你怎么知道的?”一旁信录被儿子和外甥女的对话逗笑了,说:“李江,你那削苹果的机子好不好用?”“好用得很!”这话提醒了李江,他扔下手里的棉桃去玩苹果机,空着“哗哗”地转呀转,每搅一圈,那机器都会凭着强大的惯性呼啦啦地转上好几圈,才肯停下。李江自卖自夸:“看,它利得很呢!”“哈哈哈……”信录和月月都被眼前的滑稽逗笑了。信录止住笑说:“削个苹果吧!”“小意思!”李江边答应边在旁边的苹果篓里找,“削个大的还是小的?”“小的!”“要好的还是坏的?”“不好的!”在父子俩的一问一答里,月月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她记得母亲以前对她这两个侄儿宠爱有加,早年还供这个弟弟上学。现在,自己因为天晚没有车被迫落脚在舅舅家……她分明感到自己寄人篱下,心头涌起一阵阵难过。李江削好苹果递给父亲,信录示意他给月月。月月推辞不过咬了一口,像干巴巴的柴火。这种是苹果又没有水分的东西,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咬下。这时,李江又完成了他的另一件“杰作”,把它给了父亲,信录吃一口说:“嗯,这苹果味道很好!”李江对眼前的事一无所知,完成任务后又开始玩。月月找不出要说的话,信录和她一直都没有话说。
晚些时候,李涛回来了,他带月月上楼去住。他在房间里停顿了一下就离开了。这里只有一张床,没有被子。她再看看四周,没有衣柜。表哥显然早已看到了这一切。想到这里,再想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照着大地,一片灿烂的阳光,她把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身上。深秋的夜晚,寒气丝丝地逼进来,她缩成一团,来给自己增加一点温暖。旷野里的房屋格外地安静,她细听着外面的声音,那种来自天籁的静谧环绕着她,陪伴着她,像温存的母爱,像低低的细语,又如潺潺的山泉,芬芳的桃林,她正漫步其中……她醒来,东方破晓,外面传来一声公鸡的打鸣。信录早早坐在门外,吃着一个蒸馍就着一根生葱。月月向他告别,他示意她吃点再走。月月笑着说:“不用了。”
田野张开双臂,热情地欢迎远归的孩子!深秋的原野到处一片忙碌的气息,机声轰鸣里,人们抢收抢种。汽车从公路上疾驰而过,车窗外,泛黄的玉米秸秆隔开一道道翠绿的萝卜田,偶尔还有一片黄豆,秸秆的香味和着泥土的清香,从门缝里一阵阵扑进来,那熟悉的草木味使月月的心欢快起来。这里地处渭河平原,属典型的旱地作物,小麦和玉米轮茬播种,一年两熟。她从小就习惯了跟大人在田间耕作,那时她常站在田野上,眺望远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不知它们从何处来,往何方去。今天自己坐在车里,看着外面丰收的田野,反而觉得地头才有快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去,和哥哥一起去地里收玉米!
信梅估算着,两个孩子该回来了。振中踏进门来,叫了一声“妈”,她并没有高兴,她的担心还没有终止,可随着女儿进门来,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她欢喜地指着地里对女儿示意,月月马上明白了:“我们去掰玉米!”看着一双儿女出门去了,信梅乐得合不拢嘴,也不知是高兴已经长大的孩子,还是想到即将拿回家的庄稼。玉米田中午热得像笼屉,月月把一个个玉米棒子掰下来放在篓里,又一篓一篓地提出去倒进车里。每倒出去一篓她都在想,这下又少了一篓了!狭长的玉米叶子刮到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她一边干活一边拨开它们。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使得弯腰提篓都不方便起来――这些年,母亲就是这样养大了她!可这些母亲从没提起过,现在,她长成了大人,才知道母亲为了生活所受的苦。她不敢想饿了,妈妈在家里,可是家里可能什么都没有。车装满的时候,振中喊妹妹回家吃饭。
信梅着急地示意孩子们先不要干活,两个孩子不解其意,振中进厨房看了一下,告诉妹妹:“妈妈把饭做好了!”月月惊讶地看着案上擀得很细的面条,不知道一只手怎么能擀面呢!小小的一张桌上依旧坐着三个人,信梅还是用左手拿着勺子往嘴里送饭吃,残疾的右手放在膝盖上,她不时下去扶一下。每当看到这一幕,月月的心都像蜂蜇针扎一样,母亲的病是她心头的一片黄莲,那苦涩的滋味只有品尝过的人才能知晓。她想哭,哭不出;她想喊,喊不出。她生活在母亲的身边,一边是母亲在疾病里苦苦地挣扎,一边是她在幻想里不断徜徉,总梦想着她还能再好。痊愈遥遥无期,疾病顽虐无情,母亲顽强地和病魔作斗争,月月看到妈妈抽搐的面孔,艰难行走的腿脚,一次次泪水夺眶而出……她哭过,问苍天,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安排!为什么别人都能有幸福的家庭,自己却不能!为什么人家都过着宁静祥和的日子,自己一家却在水深火热里苦苦煎熬!上帝,你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月月心里想这些时,振中不这样悲观,他边吃边赞扬母亲做的饭真香,还有滋有味地给里面夹点辣子搅一搅。他认为上帝很公平,不可能让人尽善尽美,没有缺陷。大凡做成大事的人,都必先经受疾苦来增强意志力。妹妹这辈子过得好着呢,家里的境况也会日益改变。
最坚强的人还没有表态,她失去了语言能力,失去了劳动能力。繁重的劳动夺去了她的健康,过度的操劳折损了她的青春,但她无怨无悔。邻居夏社家惊叹地说:“我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坚强的女人!她比男人还要顽强彻底!病魔看见她都要退让,她步步向前,决不后退。心里只装着她的儿女亲人!”她为生活无私奉献,却不求任何的回报!他们一起去南山别人收过的地里挖过红薯,回家后信梅赶在女儿放学之前蒸好一锅;他们一起去远处地里浇过水,她趟过冰冷的井水用一把铁锨堵上破口的水渠,他站在寒风里冻得发抖――作为邻居,看着一个女人如何的坚强、勇敢、无畏,他敬佩她,尊重她!在她的心里,一次次厉声喝退病魔的进攻。她驱赶一个个黑暗,蹒跚地走向一天天的光明。她不会说话,她用她疾病的身体撑起儿女的天空,让他们读书上进;她不能行远,但她用她顽强的毅力鼓励儿女远走高飞。她从没有为自己作过打算,只要活一天,就要拼搏一天,看着儿女成人……
神把这样的三个人安排在一张桌上,这个安静的餐桌上演绎着一场最激烈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