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岁是一年里最放纵的日子,哪怕是最穷苦的人家都愿意放下手头的活计,去享受街道上的狂欢。不论是高楼广厦还是贫窟劣屋,到处是张灯结彩,再不济也是欢声阵阵。
然而总有那么些冷清的地方不受时令垂青。“滴答……滴答……”水漏一点点填满青色的刻度。很晚了,亥时(约23点)的月光穿不透街上屋里的灯火,只能流淌在这个酸枝木的阁楼里。
隔着脚下厚厚的一层地板,岐戟还是能隐约听到“……如日之升……”的歌声。她靠在天窗下,直愣愣望着夜空。她额头上的蛊纹是那么亮,几乎要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
“咚咚咚”有人敲响作为阁楼上下门的隔板,岐戟应声收回目光。她看着老旧的隔板掀起,深红衣的老人慢悠悠爬上来。
好似打通了阁楼与人间的的道路,欢欣的歌声飘荡到岐戟耳边,有温暖橘黄的柔光掺杂进月色里。
“阿戟,你为什么在这儿不下来?”郑嵩探出半个身子,虽然他看不清黑暗里的人影,但隐隐感觉对上了少年死寂的目光,“阿戟……你……怎么了?”
岐戟闭上眼睛,拦住了自己的情绪:“没什么。”
“可是你怎么独自回来了呢?你的同伴们还在南越布帛……”老人停下了询问,慢慢攀上了阁楼,“孩子,怎么了。”
岐戟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世事变化与前世有出入,但在大走向上没有区别,甚至可能加快了少许。面对郑嵩,难道要告诉他圣殿势力血洗,氏族趁虚而入?还是说天下即将大乱,飞鸟深陷鬼域旋涡?前世里飞鸟不留活口狼烟遍地,而郑嵩也不知早在哪次势力倾轧里死去。他无法相信天道不仁、乱像横生,宗族毁灭。犹如与蜉蝣言来朝,这要怎么让一个车前螳螂明白大厦将倾?
红衣少年合眼不语,老人却自顾自坐在她的身边。隔板没有合上,一阵阵暖气并着欢声流进阁楼。
“阿戟,你可知道你与你的母亲十分相像?短短几月不见,你更是青出于蓝了。”郑嵩在黑暗里低低感叹,回想着,“那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你与木篱初来乍到大祭,两人都高居马上。”
“我从未见到过你这样的孩子,又是懒散又是戾气,我只在高位者身上见过这样的冷漠,但偏偏配上你最是凌厉稚嫩的相貌。那时我就想,岐阿大人到底是留下了怎样的一个女儿?这不是我小小飞鸟能养出来的啊……”
黑暗里,岐戟终于掀开了眼帘,看向身边的老人。
郑嵩低低的感叹:“我不知为何小尤答应你们离开飞鸟,也不知你们刻意去大荒上为了什么,更不知你是怎么与碧天争斗,不得不改头换面;但我知,你肖似小阿肖似凌合,现如今,肖似……岐瑢大人……”
“你猜到了。”岐戟打断他的陈述,收回了目光。想不到啊,是这个老人最先猜到了她身怀明月蛊。
“是啊,怎么猜不到呢?从你那个修饰后的蛊纹里,从你不断改变的气度容貌上……也只有木篱傻傻地认为你只是长大了吧。”
“岐氏有好女,皎皎出明月。流离千万里,暾昧照九幽。那是失而复得的明月,那是每个岐氏子孙的信仰啊。”老人紧紧握住拳头,“你的前路,不是我等能窥视的。”
“……”岐戟没有说话,但她确是小看了这个老人。
“阿戟啊,一切的方向,只能由你一人推断,而我们都是你身后的累赘。这么多年了,久居大祭,我好歹也是能看出一点什么的。我们作为曾经的顶尖氏族,有多少断去的传承,五大家族,圣殿祭祀,哪个不是盯着我们?现在平安的飞鸟,不过是没爆出什么大机缘,苟延残喘于两边争斗的平衡点上!”
人老成精,郑嵩与那些躲在飞鸟寨里故步自封的族人不一样,竟是隐约看到了天下的局势!只是岐戟压根不在意这一点,她虽然看起来镇定无比,但她的背后已经阵阵发凉,脑中只有一个词语不断回荡。
“大机缘?!”
郑嵩不知少年镇定外表下的内心,仍然在推心置腹:“哪怕如木篱天真,也能在势力纵横的山院里立身。小戟啊,以你的心智能耐。虽然是道阻且长,我信你定有登天之时。”
在他心里,岐戟能传承明月,是岐氏的未来,是不弱于任何先祖的未来。郑嵩无法得知岐戟所面临的东西,只能知道她早已涉及自己无法涉足的斗争。如今这一番话正是他对岐戟的鼓励和期许。
郑嵩见岐戟久久不动弹,以为她有所感悟,低低笑了笑,爬出了阁楼。隔板没有合上,借着酒楼的笙歌,阁楼里慢慢的温暖起来。
然而温暖的黑暗里,岐戟低垂着双目,无声的战栗。
她不断地回想记忆里的前世,仔仔细细抠出每一个记得的细节。
为什么飞鸟会被几乎所有势力针对?
为什么她会亲手毁灭飞鸟?
为什么她会向凌氏复仇?
为?
什?
么?
不过是一份天大的“机缘”罢了!不过是幼童抱金行于闹市之祸,不过是怀璧其罪而已!岐氏的罪人,凌氏的劫数,说的不正是她么?!
一段崭新的记忆就此解锁,又是那熟悉的疼痛。岐戟抱住了头,任凭那记忆硬生生插入脑海。
“啊!”她低低嘶吼,斜依在墙上,任由着新的记忆凌迟脑海。
在这段新的记忆里,既没有暗卫营里的压榨艰苦,又没有高位上的波谲云诡,但它冰冷刺骨,生生为岐戟剥开了一层心脏深处的血痂。
前世里,八岁的岐戟离开飞鸟后进入碧天,在暗卫营里打滚到十七岁,随后是将近五年的记忆空白,空白后的她已经被推举为碧天的大圣祭。就在她二十三岁的这一年,飞鸟爆出存在传承数千年的至宝,受到几乎所有大势力的觊觎。而那时的岐戟不仅对飞鸟毫无感情而且又冷酷逐利,毫不犹豫带领凌氏族人逼迫飞鸟。
连贯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随后是零碎的片段,但从这些零碎片段又能清晰推断出,岐戟带兵绞杀了飞鸟,并且助凌氏得到了至宝,恰逢镇海司氏不知为何元气大伤,荣登氏族之首的凌氏回报立下大功的岐戟,带领氏族硬生生力压圣殿,将她推上了大祭城的大圣祭之位。
至此,凌氏作为氏族之首,打压其余四大氏族,控制圣殿残余力量,一时间兴盛无比,直如烈火烹油。
至少在当时看来,氏族在与圣殿的战争里大获全胜,而胜利的果实大部分由凌氏攫取。
在新加入的记忆里,岐戟活像凌氏的傀儡,毫无感情地绞杀圣殿飞鸟的势力,她的刀下是无数的亡魂,刀锋所向处,是敌人,是无辜,是同伴,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在那时,她的世界里只有凌氏、同盟、敌人。而敌人,只有当场斩杀,与日后斩杀的区别。
岐戟像是俯身在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人身上,一遍遍地虐杀着血缘的族人,虐杀着陌生的对手,虐杀着无辜的老弱。那些亡魂的哀求与怨恨,恐惧与痛苦,像猩红的鲜血一般溅在她的脸上。
虽然是放纵的狂欢,但献岁时节也不是时时刻刻都热闹非凡,在将近丑时(约三点)的黎明前,不夜的街道终于安静下来,酒楼里也仅剩下几盏照明的油灯。岐木篱寄宿在友人家里,而为了以饱满的精神迎接明日的客人,郑嵩与大多伙计们都抓紧时间歇息。
隔板没有合上,但早已没有人间的暖气笙歌,连月光也被厚厚的云层遮挡,恢复阴冷的阁楼里,红衣的少年蜷缩在地板上,冷汗涔涔。
不知何时,曙光终于破晓,地板上的少年睁开了双眼,银白的额发黏在她的脸上,精致的新衣蹭上了尘埃与汗水。哪怕岐戟是握刀的屠夫,一遍遍回忆地狱一样的虐杀还是给了她巨大的压力。
这让人麻木的痛苦终是消磨去了岐戟眉眼间最后一丝稚嫩。
明月飞出蛊纹,停在她的眉间,天窗仍然开着,岐戟沐浴在朝阳的光下。
然而她没有等到新的一天的欢歌,今年的献岁,在此刻戛然而止。
“……当……当……当……”中央域的圣殿敲响了丧钟,慢慢辐射到整个大祭,整个大陆,那是圣殿统治者享有的,九九八十一声的丧钟。
人们慌慌张张取下欢喜的装饰,换下鲜艳的衣袍。哀戚来得如此快速,好似在眨眼睛就洗尽了人间仅剩的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