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麦言翻起以前学吉他时用的歌谱本子,里面还夹了一张蓝琪的照片,背景是艺术学校东面的河。麦言那时候已经记不起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拍的那张照片了。和别的照片不同,这张照片里只有蓝琪一个人,别的照片都是两三个或者更多人的合影。
沿着记忆搜索,麦言觉得拍这张照片的时候,蓝琪是和他在一起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躲开所有人,从学校里出来,像一对私奔的小情侣。一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麦言倒没什么感觉,等到自己独自和蓝琪在一起了,他的心就一直跳,牵着蓝琪的左手,右手却一直在紧张地流汗。
麦言想让蓝琪加入霸下乐队,李条不答应,他觉得乐队成员已经太多了。如果蓝琪要加入的话,就要有一个人退出。没有人愿意退出,而蓝琪呢,过不了多久也要随他们的乐团离开瓷央,去别的地方了。
麦言一想到蓝琪要走,就感到心里像被划了一刀。因为羞涩,因为拘谨,他迟迟没有对蓝琪表白。直到蓝琪离开前的那个晚上,霸下乐队全体成员给蓝琪饯行,麦言想自己不能再等了,没有机会了。为了鼓起勇气,他喝了很多酒,结果,最后话没说出来,人就喝醉了。
蓝琪也喝了很多酒,她知道麦言喜欢自己,她也喜欢麦言,她也想对麦言表白,也没有勇气,也怕被拒绝。结果,她也喝醉了。
麦言不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那时候蓝琪已经坐火车离开了瓷央。韩越升说,蓝琪已经答应了做赵茶的女朋友。
短暂的相处,让麦言不确定他和蓝琪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在很多年后回忆起来的时候,他很确定那是爱情,可是就像那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蓝琪常常会打电话回来,但都是打给赵茶的,因为麦言没有用手机,学校里除了校长办公室,别的地方都没有装座机。不过麦言那时候也没想到这会与用手机有关,他只是恨自己那一晚喝醉了,失去了表白的机会;恨蓝琪给了他错觉,让他以为她也喜欢他。不过麦言不恨赵茶,他知道赵茶不像纪凉,不会轻易对一个女孩示爱,一旦表示了,就一定会认真对待。
三
漂流在河面上的一捆稻草,在风中燃烧,我听到稻草里有人轻唱,让我漂向远方。我听到噼噼啪啪的声音,那人的躯壳被稻草烧掉,只剩下一颗滚烫的心,无处安放,随风飘摇。
这是麦言写的新歌,赵茶谱了曲子,他们打算练好了就多参加几次商演,舞台经验丰富了就去和别的乐队比试比试,去洛阳,去西安,去参加各种音乐节比赛,去各类酒吧。他们不能等着命运安排,他们要努力打拼,他们都幻想着一夜成名。
蓝琪在的那些日子,麦言很少和艾佳在一起。艾佳明显对他有些不满了。如果不是蓝琪很快就离开了,也许再过一阵子,麦言会对艾佳说明他对艾佳的感情,即便蓝琪不接受自己,麦言也会对艾佳说明他们之间只是兄妹关系。可惜蓝琪不但没有给麦言那么多时间,还给他心里留了一个洞,而这洞,麦言决定用艾佳来补上,用无数个艾佳来补上。
寒假过后的第三个月,也就是麦言在瓷央艺术学校待的第八个月,校长王盒宣布了一个毁灭性的消息——他们艺术学校所在的地方要被拆掉,文化局要在这里建一座大厦。他们学校要搬到市中心去,在市中心的学校没有建成之前,麦言等学生都被放了长假。
本来就不是很正规的艺术学校,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在麦言看来,也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他像一开始王盒让他等待老师一样,选择了接受、忍耐和等待。但是这一次,没有上一次那么幸运,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新学校建成。
在等待新学校建成的日子里,霸下乐队的成员都住在李条的酒吧里,每个月给李条交一些学费和生活费。在麦言看来,这和在艺术学校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人少了些而已。
而纪凉却觉得交给学校的钱没有退,又要给李条交学费,很不公平。纪凉的家境不是很好,很早就退学去外面唱歌挣钱了。在李条的酒吧住了两个星期之后,纪凉选择了离开,和林妍妍一起去了南昌的一个酒吧。
主唱的离开,让乐队的排练暂时停滞了。麦言对吉他的热情也有些消减。艾佳回到正规的高中读书了,没有人陪麦言玩的时候,他就去书店待着,一直看书看到书店关门。
晚上没地方去,他就在网吧待着,通宵上网,和陌生人聊天或者写一些奇怪的小说,贴在一些文学论坛上。
这段时间里,赵茶和谢颂远也离开乐队,去找蓝琪所在的演出团了。如果不是被李条打击了一番,麦言本来是想和他们一起去的。李条说麦言弹吉他没有乐感,打鼓没有节奏感,唱歌跑调,如果这时候去演出团,不出两个月肯定会被开除,到时候不但生活会成问题,更会丢老师的脸。李条让他学成了再出去工作,而麦言觉得,跟着这个老师,学不到更多的东西了。
赵茶和谢颂远走后不久,韩越升也离开了,据说是家里的车队缺少一个司机,就让他去考驾照,回去当卡车司机了。到此,霸下乐队彻底解散了。麦言也不想在瓷央待了。
麦言给家里打电话,打了很多次,也没有人接听,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麦言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对劲,他想也许只是家里的电话线出了问题吧,以前也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晚上睡觉的时候,麦言梦见了麦佳。梦里的麦佳一身都是水,披头散发的,水不断从麦佳头上往下流,很久很久都停不下来。麦言仔细一看,水是从麦佳的耳朵里流出来的……麦言被惊醒了,一身的冷汗。
麦言决定马上回家看看,来不及和艾佳告别他就走了。但还是迟了一步,他到家的时候,父母已经放弃寻找麦佳了,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河里打捞了半个月了,没有找到麦佳的尸体。父母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岁,哽咽着告诉他说麦佳跳河了,从美国回来之后的第三天,她和妈妈大吵了一架,然后就离开了家。
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是一个在河边钓鱼的老头。他说他看到麦佳从河岸上跳了下去,像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麦言无法相信一个陌生老头的话,认为一定是弄错了,麦佳不会轻易放弃生命,就算要放弃,也不会选择一声不响地走,起码会跟麦言说一声,哪怕只是一句话。
麦言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也找不到,这让他很开心,他更确定那老头一定是眼花看错了,如果真的是麦佳,她至少要给麦言留一封信的。麦言反复对父母说信的事情,希望父母能接受他的推断,可父母只是默默地流泪,他们已经给麦佳判了死罪。
麦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想到姐姐最后一次在这房间里,跟他说要带他去看音乐节,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也许是被父母的情绪感染了,麦言也流下了眼泪,可他还是不相信,直到他坐到床上,感觉到屁股下有东西硌着自己,翻开床单一看,是一封信。
“亲爱的弟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不要为我感到难过,死亡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解脱,我是笑着离开的。我希望你也能笑着面对这一事实,并且笑着活下去。至于我为什么离开,我也说不清楚,也许你能从艺术中找到答案,也许你行走在路上的时候能找到答案,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信很短,字体也不像是麦佳的。麦言觉得这一定是父母伪造的信,只是为了让他相信而已。如果真是麦佳的信,怎么会写得那么短呢?麦佳会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他说才对。麦言把信撕得粉碎。
麦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星期,不吃不喝,脑海里不断闪过和麦佳在一起时的片段,想到最后一次在瓷央见到麦佳,他感到无比的后悔,他应该跟麦佳去美国才对。麦佳在外面到底经历了什么,是什么让她作出了这样的选择,这些年她东游西荡,四处漂泊,说要寻找什么关于灵魂的东西,最后却把命给弄丢了。
最后父母砸开了麦言的房门,这时候的麦言已经神志模糊,父母拖着他去医院,输了几天液才恢复过来。麦言感觉自己也死了一次,陪着麦佳死了一次。现在活着的麦言,就像一个稻草人,站在大火之中的稻草人。
麦佳留下的信里说让麦言在艺术中找答案,在路上寻找答案,于是麦言去翻麦佳最喜欢的那些歌手的专辑,当翻到谭维维的《如果有来生》的时候,他像被电击中了一般,他想也许就是这一首歌了吧——
我穿过金黄的麦田,去给稻草人唱歌,等着落山风吹过,你从一座叫我的小镇经过,刚好屋顶的雪化成雨飘落,你穿着透明的衣服,给我一个人唱歌,全都是我喜欢的歌。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等我们都长大了就生一个娃娃。他会自己长大远去,我们也各自远去,我给你写信,你不会回信,就这样吧!
麦言反复地听这一首歌,听了一个月,他感觉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肉体,飘浮在半空中。如果有来生,一定会有来生。麦言想,那时候我们不要再做姐弟,我们要做一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恋人。我会为你一个人唱歌,我们去大草原,去海边,去雪山,去大沙漠,我们一起环游世界。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们会在一个小岛上,生一群的娃娃,看着他们长大,直到我们慢慢老去。
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后,麦言也选择了离开。没有方向,但很清楚是远方。
我喜欢流浪,就像鸟儿喜欢飞翔,我固执地认为鸟儿是因为喜欢飞翔才飞翔,而不是能飞才飞,就像人并不是因为会笑才笑。我想第一只鸟儿一定不会飞,第一个人也一定不会笑。
麦言在论坛上写诗,写小说,小说里的主人公都叫麦佳,小说里的麦佳也喜欢流浪,但是结局一定不悲伤。他去了苏州,背着吉他。当他渐渐确信麦佳不在这个世界上之后,他莫名地对远方充满向往,好像麦佳的灵魂附在了他身上一样,只要是远方就好,哪里都无所谓。
他在论坛上写的一篇文章被杂志转载了,杂志打来一笔稿费,他就买了车票。他想做一个流浪歌手,他以为靠在过街天桥上唱歌,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他不需要太多的钱,只要能让他在这地方待腻了之后能有钱买一张去下一个地方的车票就可以了。结果就是这样简单的愿望也不能实现,他在路边弹唱了半天,嗓子都哑了,只有一个中年妇女驻足,丢下了六毛钱,还不够他坐公交车回到他在城郊租住的房子里。不久之后,他就离开了苏州。靠着写小说和打零工赚取的钱,麦言走遍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