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那周沛云当日负气离开山庄,她料想不出两日,心英必定会尾随而至,却不曾料到她离开之后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秋踏雪这个族长横空出世,周靖中重伤在床,正霖和莫悔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心英便全心护理周靖中,根本无暇他顾。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周沛云一路狂留讯号却始终无人来寻,她郁闷了。也懒得跑了,干脆就拣了个路过的村子,找了户农家,给了些银子,就这么住了下来,等着心英来找她。她独自一人在外,整日做男子打扮,倒也不会招眼。
等到第十天,终于来了一批人,都是她的随身侍从,她一看心英没来,便说什么都不愿回去。
“我的小庄主,小祖宗,主事要是能来,他早就来了不是?现下庄主重伤,主事每日为了给庄主疗伤,累得那是,是人看了都心疼那。”牛高马大的武侍首领声泪俱下的劝道。
周沛云根本不相信她那个牛逼的爹会受重伤,只当这是心英不想再见自己的借口。
“哦,那我问你,我爹是怎么受伤的?”她夹起碗里一颗黄豆,放入嘴中细嚼慢咽,丝毫不以为意。
“这……主事说,是闭关时一时不慎,真气逆行……”他话没说完,周沛云就“啧”了一声。
别人不知道,他这个做女儿的还能不知道?她老爹自从10年前神功大成之后,就再没有“闭关”一说。这个理由忽悠别人或许可以,拿来忽悠她,心英未免也太低估她和她老爹的父女情了吧…10年前的那天她老爹可是破天荒的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碗鸡蛋面,一边大笑一边把她当球一样抛来抛去,顺便还说了一句“今后爹一定多陪陪云儿”,虽说那句话就像天上的浮云般很快就在她爹心里来去无影踪了,但那碗鸡蛋面可真是难吃得,她想忘都忘不掉。
“真气逆行?那我就等爹气顺了再回去吧。”
那武侍偷偷抹了一把冷汗,想起出门前心英的嘱咐,不禁感慨主事真是料事如神。临行前心英交待他们,少庄主恐怕不会相信庄主闭关受伤这件事,到时可以跟她说……
武侍偷眼看了看周沛云的脸色,这位小主子从小就对主事情有独钟,成日里喊着要嫁给主事,长大之后更是毫不遮掩对主事的爱慕之情,这在银翎山庄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武侍便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周沛云瞥了武侍一眼:“你就回去跟心英说,除非见到他的人,否则谁也别想把我带回去。”
武侍叹了口气:“少庄主,您就别再任性了,您离开庄上这些日子,庄里出了不少事,庄主重伤,族长……还不能主持大局,大事小事都落到主事身上,这段时间主事可是瘦了不少……”
“他瘦了?你们是怎么服侍的,真是该死!”
武侍顿了顿:“咱们服侍得再好,主事心里有事,有时连饭都吃不太下,我们也不能帮他吃啊。”
周沛云这就有些坐不住了:“怎么回事?!”她倒没有自恋到会以为心英是因为她食不下咽。一直以来都是她剃头担子一头热,心英除了那一次要为她解药,任何时候都是淡淡的,淡到他几乎没有耐心再忍耐下去……能让心英动摇的,除了庄里真的出了大事,他还真想不出什么其他理由。
武侍看她神色中有了几分认真,赶紧顺势说道:“少庄主当日一走了之,可曾想过后果?少庄主说走就走,你要庄主如何对兀逊王交待?兀逊王不日便要到山庄提亲,此番联姻除了少庄主与兀逊王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之外,更重要的是,兀逊是外邦势力最大的国主……少庄主以为你一走了之,此事就会作罢?反正,兀逊王妻妾众多,儿女更是成群,他自己娶不到王妃,到时候推一个公主过来也是有可能的,反正,主事名义上是庄主的养子,这身份也说得过去……”
周沛云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敢!”
武侍被勒得呼吸困难,艰难答道:“主事的性格,少庄主自然清楚,为了大局……”
周沛云将武侍丢到一旁:“住口!”
武侍暗暗咋舌,其实吧,他压根就没说心英会代替周沛云去娶什么兀逊国公主,但所谓关心则乱,只是这么暗示了几句,自己那小主子就已乱了心神。主事这一招够狠啊……
周沛云在房里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代娶这件事,只要自己老爹开口,以心英的性格一定会同意。她心里又怒又痛,痛的是这么多年来自己一厢情愿的付出,却没有打动心英分毫,怒的是她周沛云想要的东西,竟然有人敢抢!
她是周靖中的独女,母亲难产而死,周靖中对她母亲用情至深,从此以后一直独身不说,对这个独女更是溺爱异常,银翎山庄隐匿武林之前,更以六王心腹暗中行走于朝廷,就是皇室子弟听到她的名字,也要礼让三分。虽然她个性怪异,对钱财功名并不看重,但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从小到大还未曾旁落。如今只是想到心英有可能要娶别女人,就已让她怒火大炽。再想到心英会因此卷入一场庞大的阴谋,成为无辜牺牲的棋子,她就恨不得马上和他遁走,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心意一定,她反而不再慌乱,对坐在门槛上的武侍道:“我要回家。”
武侍喜出望外:“是!少庄主,我马上安排……”
周沛云摆摆手:“你们走你们的,我自有打算。”
武侍露出为难的神色:“这……”
周沛云冷笑:“我说的话什么时候不作数了?”
武侍连忙一整神色:“是。属下知错。”
周沛云面色稍霁:“知道就好,你去吧。回去告诉心英,在我回到之前,他不要做任何决定……至少,等我回去。”
她担忧急切之情溢于言表,武侍一愣,连忙低头应是。他服侍这位小主子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服软无奈的神情,此时便暗地里叹了口气。
将武侍打发走之后,周沛云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权当这大半个月的食宿费,接着便打开屋里的窗口,纵身跃了出去……
她一路疾行,不多时便已潜入村外不远处的一座山中。山里有一条废弃的古战道,是她这两天闲着无事四处闲逛时发现的,据她的房东所说,那是几百年前先皇为征伐异族,倾举国之力修筑的,但从修筑之初就怪事不断,先是连续九九八十一天天降暴雨,举国大涝,先皇不得不停工抗洪,那次洪灾之后就有术士谏言,这条战道挡的是神道,触怒神明,劝先皇不要再犯天条。先皇大怒,斩术士于庭下,更召集壮丁重修战道,结果数月之后,又一场大瘟疫横行全国,宫中巫师夜观天象,再次断言正是这条战道直扼神水之源,令众神大怒,这才降祸于国。国殇之下,先皇不得不放弃这条捷径,远道北伐,由于路途遥远,国力不胜,北伐最终未能尽收邦外游牧散族。正因如此,数百年后,以兀逊为首的师卑族才得以崛起,一统外邦,隐然成为朝廷的隐患。从此之后,这条仅只修到俞县的战道就被视为不详之路,渐渐湮没于密林之中。
据说从这条捷径去往俞县,只需一天一夜,多年前亦有行脚商为图便捷抄道而行,结果不是被贼人所杀,就是莫名染病暴毙,或者惨死于猛兽之口……这类传闻传出多次之后,这条战道就彻底成为不详之道,一般人宁可多走半个月水路,也不敢再靠近这条“捷径”。
周沛云当然不觉得自己是“一般人”,她虽然没去练她爹的密云神功,但银翎山庄的武学可谓自成一派,独步武林,自从她14岁第一次出山行走江湖,还未曾遇到过应付不来的人和事。此时她心急如焚,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心英,更不想武侍众人啰嗦,于是便甩脱随从,连夜进山。
但这俗话说的吧,善射者死于矢,善泳者溺于水,正因为对自己过于自信,当一脚踩到捕兽夹,兜头被一口大铁笼扣住时,周沛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着了宵小的道!她摇晃着那口精钢打造,凭她的功力完全挣不开的大铁笼,欲哭无泪。
两日两夜,她全凭铁笼之外的野果果腹,深山之中,即使她运功传声,也不会有人听到,更何况根本就不会有人进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设置这个陷阱的人出现。想到这个陷阱或许是多年前放置,说不定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收割”,她就一阵战栗,自己才十六岁,难道就要死在这里?
“心英……你在哪里……你不要娶别人……”到了第四日,她已将身边的野果吃得干干净净,只差没开始啃树皮,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得睡觉留存体力,幸好这个铁笼异常坚固,她出不去,外面的猛兽也进不来。
红、绿、蓝来到时,听到的便是周沛云的梦话。
三人围在铁笼旁,蓝衣男子摸了摸悬崖般陡峭的下巴,对绿衣男子道:“二哥,这小子细皮嫩肉,尝起来一定不错,你看是要蒸还是要炸?”
绿衣男子没好气的瞪了蓝衣男子一眼:“就因为有你这种人,才会有人说我们野蛮嗜血,不开教化。”
蓝衣男子“哼”了一声:“总比某些人假装斯文,媚外忘本的好。”
绿衣男子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你……”
一直在一旁看戏的红衣男子此时冷冷道:“不知是谁鲁莽行事,惊动了小主人不说,连食路蛊都赔了进去。最后还害得我们兄弟身无分文,不得不进山打猎?”
蓝衣男子哀怨的看了一眼红衣,蹲下划圈:“是我……”
红衣道:“知道就好。”
绿衣看了一眼笼中的周沛云:“我曾听说除非是恶匪罪人,不会有人取此道而行,这小孩年纪轻轻,没想到竟然恶贯满盈……”
红衣道:“二弟,你对中原最熟,你看要如何?”
绿衣闭起一对碧眼想了想:“咱们此行是为了把小主人带回去,无谓多生枝节,我们和这小恶徒既无过节,也素不相识,圣人说,以德报德,以直报直,我看就废了他的武功,把他放了罢了。”
红衣道:“如此甚好。”
周沛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使出浑身力气挣了起来:“谁敢废我武功!”
她置身旷野铁笼,本来就不敢深睡,红绿蓝到时,她已清醒,刚才听到绿衣的话,本想就此将计就计,只要出了这个铁笼,他倒不担心对付不了这三个外邦人,但听到绿衣说要废了她的武功,她登时就装不下去了。
蓝衣看到她戒备的神情,对绿衣竖了竖大拇指:“二哥果然深得中原人狡诈精髓,三两句话就让这小子现了原型。”
绿衣也不理他话中的嘲讽,对周沛云道:“没有取你性命,已算仁慈,或者你更愿意让我三弟将你抽筋剥皮,生煎活炸?”
周沛云背后一冷,她行走江湖时也曾听过这些外族的事迹,听说他们不开教化,俘获战俘之后便取其首级制成标本,悬挂于门口装饰,至于食人肉、饮人血这些传闻更是时有所闻。
她冷静下来扫视红绿蓝三人,感觉这三人虽然身材健壮,相貌粗犷,但言语之间并不像野蛮之人,尤其是绿衣男子,似乎还颇受中原礼教影响。与他说理,未尝不可。
周沛云于是道:“几位大哥,不管你们信是不信,我之所以取道此山,乃是因为远在俞县的父亲病重垂危,我一想到走水路要耽误好几天,或许就见不上家父最后一面,这才铤而走险……”她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在这里耽搁了几天,庄里不知什么情形,心英或许已代她娶亲,心头一悲,几颗泪珠即刻滚下面颊。
蓝衣看她神情悲切,不由一愣:“大哥,我看他不像骗人。”
红衣鄙视的看了他一眼:“闭嘴。”
红衣靠近笼边,周沛云还未看清他的身形,他便一闪进入笼内,迅即扼住周沛云手腕,不等周沛云反应过来,又放开了他的手,在他颈上大动脉处按了几下,接着再一闪,人已闪出笼外。
周沛云汗如雨下,刚才红衣如果想取她性命,她已死了不知几次。这个铁笼钢条细密,她是如何进出,自己完全看不出门道,一瞬间他只能想到传说中的“妖法”,心里大呼我命休矣。
红衣出去之后,绿衣问道:“怎样?”
红衣看了看自己的手,摇摇头:“不像书上记载的任何一派武功。”
绿衣又问:“难道是邪教?”
红衣还是摇头,轻声道:“非正非邪,亦正亦邪。我看这小子年纪虽小,来头却不小。咱们不能杀她,免得惹祸上身。”
绿衣道:“那就放了他?”
红衣想了想:“也不妥。圣人说,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蓝衣大悟状:“所以还是要杀了他!”
红衣没理他,只从帽檐取下一个布包,从中取出一颗药丸,闪入笼中捏住周沛云双颊,迫她张口,将那药丸丢入她口中,再一拍她下巴,看她将那药丸咽了下去,才满意的退出笼外。
一离开红衣的钳制,周沛云急忙伸出两指探入喉中,阵阵干呕,吐出来的却只有一些胃酸。那小药丸入口即化,早已融入她血脉之中。片刻之后她只觉得浑身气力从丹田百会处源源不断散去,心知不好,想要运功,却发现连内力都已消散无踪。自己一身武功就这么被废,周沛云眼神冷冽,瞪着笼外三人。
红衣被她瞪着,依旧冷冷的道:“刚才给你吃的是密药‘忘忧丹’,除非得到解药,否则你无法再运功。我们这就带你去俞县见你父亲最后一面。你最好说的是真话,如果你骗我们……那么就永远别想拿到解药。”
红衣对蓝衣使了个眼色,蓝衣不情不愿的掏出钥匙打开笼门。
笼门一开,周沛云就不顾一切的扑向红衣,她虽然失了内力,但几招擒拿手还是十分狠戾,红衣动也不动,周沛云还未碰到红衣衣袖,就已被绿衣劈掌打晕,扛上肩头。
绿衣道:“俞县?不是洛城?”
红衣点头:“探子蛊刚刚传来的消息,小主人离开俞县不久后就失去踪影,所以我们现在去洛城只能扑空,他们刚刚离开不久,人必定还在附近。”
绿衣道:“我懂了。”
红绿带着周沛云,急速向山的另一头奔去,蓝衣将那铁笼敲散,那铁笼设计十分精妙,铁管俱是空心,以一根链条相系,每一根铁管的厚度都有毫厘只差,拆卸之后竟然可以互相圈套,最后成为一件玄铁兵器,蓝衣轻松将那逾百斤的武器负在身上,追赶红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