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大雪,冷得不得了,可俞县城郊秋家大宅里却热闹非凡,原来秋家小公子秋霁月今天满月。
天一亮,前来送礼道贺的乡绅名士便络绎不绝,其中竟还有不少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可见秋老爷不但交游广阔,人缘亦是极好。这天秋家除了在庄内设宴外,更摆出十八里流水席大宴乡民,一时间方圆十里人声鼎沸。
秋敬天虽是富贾,但平日待人亲切,又爱诵佛念经,善行亦是不少,更难得的是他与秋夫人少年夫妻,秋夫人多年无子,他竟也一心一意,并未纳妾,因此颇得乡里人的敬重。于是吃白食的,沾喜气的,但凡今日无大事的,都聚到了这流水宴上,四方乡邻聊聊八卦,嚼嚼熟肉,喝杯冷酒,倒把寒冬的阴霾驱散了不少。
“秋老爷真是好人有好报,定是他对秋夫人一心一意,连老天爷都感动了,才给他们送了小公子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女边剥着手中的花生边道。
“看你说的,难不成还喜欢上秋老爷了?”另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绿衣少女只捡过剥好的花生塞到嘴里,边吃边讥道。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而且秋老爷太矮……”
“嗯,皮相也不怎么样。”
“就不知这秋小公子将来长得像谁。像秋夫人就阿弥陀佛,若是像秋老爷……”两人对望一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红衣少女又道:“诶,不知踏雪少爷今天会不会出来。”
“踏雪少爷就算来了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老牛吃嫩草……”绿衣少女又抓了一把剥好的花生,看对方作势要打,一扭身机灵的向旁闪躲,却一下子撞到什么,跌倒在地,“哎哟”大叫一声。
“老子没叫,你叫什么。”
“你……你……”绿衣少女指着面前言语粗鲁的少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见这少年身材矮小,看起来仿佛十一二岁,穿着一身邋遢灰衣,腰间斜插着一把木剑,一脸尘土不说,身后更背着个约莫半岁的婴孩,婴孩身上缠着几根布条,胡乱绑在少年身上,正睡得香甜。
“走开,你挡路了。”少年脸上脏污,看不清原来的样貌,声音清脆悦耳,还未脱稚气,说出的话却不客气至极。
绿衣少女向来嘴毒,现下却被个小鬼噎得说不出话来,红衣少女在一旁看着,只掩嘴笑,也不帮腔。绿衣少女何曾如此窘迫,恼羞成怒之下柳腰一掐,挡在两张桌子之间,竟是和这个又脏又矮的小鬼杠上了。那小鬼见她如此,也不说话,拔出腰间木剑就向绿衣少女捅去,绿衣少女没想到这少年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人,不及闪躲被捅中一处,竟开始毫无仪态大笑起来,直笑得抓臂挠胸,脚步踉跄,最后翻滚在地,骇得红衣少女急忙奔去查看,见绿衣少女满头大汗,痛苦已极,偏嘴中哈哈不绝,整个人样貌古怪,着实吓人。那少年见挡路的人翻滚到一旁,便收起木剑,抬脚要走。红衣少女情急之下不禁放声高呼:“来人啊,打人啦!!”一瞬间四周围吃酒的人便围成一圈,红衣少女这才敢向少年高呼:“你把小绿姐姐怎么了?!”声音尖细,吵醒了少年背上的小娃娃,不知是饿了还是被吓着,那小娃娃一张嘴就大哭起来。少年皱了皱眉,看去路被人挡住,妹子又嚎哭不停,干脆解开布带,席地坐下,将小婴孩抱到胸前,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馒头,揉成碎末摊在手心,拍拍那小婴孩的背,哄她去舔。路人见他像喂狗一样喂那小婴孩,又看他脸生,显是外地来的,一时间议论纷纷,人竟是越来越多,直围了里外三层。
那绿衣少女在地上翻滚片刻,气息渐窒,狂笑之中一张脸竟是泛起青白,急得红衣少女边为她顺背边哭喊:“救人,救人啊!”她不敢靠近那脏污少年,只一味大叫:“救人啊,杀人啦,有人杀人啦!”围观的人群不明就里,见绿衣少女在地上边蠕动边狂笑,形状可怖,又见红衣少女梨花带雨,指着那少年高喊“杀人”,便有人出声喊那少年“喂,小鬼!这是你整的?”
“就是他!我亲眼见的,他用那木棍捅了小绿姐姐一下,小绿姐姐便……便……呜哇!”人群见红衣少女哭得凄惨,看那少年,只自坐着喂馒头,也不回答,也不反驳,待那小婴孩吃饱,开始将嘴里的馒头吐着玩,便抖抖手腕,将剩下的馒头屑抖进自己嘴里嚼了嚼,又将余下半个馒头小心收好,将小婴孩用布条缠了四肢,背到背上,站起来竟是要走。
这下子路人不干了,哭喊救命的,吵嚷责备的,好奇议论的,几十个人围成的圈子越缩越小,将两个少女和少年兄妹团团围住,甚至有人仗着人多,伸手出去要抓那少年。少年冷眼环视四周,手又按到了剑柄上。
混乱之际,人群外一声马吠,一道白影掠过,路人张望间,一名白衣少年就站在了人群正中,红绿两少女和脏污少年中间。他看了一眼已经背过气去的绿衣少女和哭得一抽一噎的红衣少女,走上前去执起绿衣少女的手,在拇指下两寸处施力轻按,脸上现出惊奇的表情。片刻后他捡起一根树枝在绿衣少女腰上和胸口轻轻一点,只见绿衣少女全身一阵抽搐弹起,又如败絮般摊下,片刻之后慢慢转醒。红衣少女放下心来,这才用衣角擦了擦脸上泪痕,又急又羞的唤:“踏……踏雪少爷。”
秋踏雪朝她点点头,转头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绿衣少女睁眼看到秋踏雪身后的脏污少年,浑身又禁不住的抖颤起来,她勉力站起,指着那少年语不成句:“踏雪少爷……这……这小鬼……他……”
脏污少年正往人群外钻,刚才秋踏雪突然出现,出手救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便想趁机溜走。绿衣少女这么一指,他又成了众矢之的,人群你一把我一把,又把他推到了圈子里。
秋踏雪看到那少年,一愣,“夏寻梅?”他低唤一声,马上又上前一步,拉住少年双臂在他脸上左看右看,片刻后大笑起来“真的是你!”
被唤做“夏寻梅”的少年和旁人俱是一愣,红绿两少女更是错愕。
“不认识你。”那少年不耐的去拨秋踏雪钳住他双臂的手,却发现那两只手宛如钢铸,他竟丝毫撼动不得,心下一惊,赶了几百里路来到这秋家庄,一路未曾遇敌,直到此刻他心中才生出一丝惊疑。秋踏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竟然没有认出自己,讪讪松了手,把束发解开披散:“这下认出来了吧?”
少年摇摇头。
秋踏雪皱眉,想了想,伸手在泥地上抹了两把,又把脏手在自己脸上上下一抹,俊秀的公子哥登时成了个脏兮兮的泥人。他得意一笑,冲夏寻梅咧咧嘴:“这样总该认出来了吧,你可是喊过我‘哥哥’的啊!”
夏寻梅的表情从惊愕转到呆愣:“是你……”
秋踏雪晓得对方已经认出自己,兴奋之下一把搂住少年:“你怎么下山了?来这里是来找我?走,回家去!”
那脏污少年眼珠子一转,嗯了一声,任他搂着向秋家走去。
秋踏雪是六年前秋氏夫妇从外地带回秋家庄的养子,十一二岁便开始跟随秋敬天学习看帐管店,今年过了花朝节,他就满十五岁,即将接管秋家名下的数间店铺。他长得好看,又继承了秋老爷的好脾气,不知有多少少女对他芳心暗许。如今见他竟然搂着一个叫花子样的野蛮小鬼又笑又叫,八卦瞬时从流水席上飞向乡间的每一个角落。
秋踏雪也不管旁人,“秋樱”的唤了一声,便从人群里挤进来一个白衣少女:“大少爷。”
“今天不巡店了,回家。”他今天本要进城巡店,走出几里路却看到路上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他挂心着今天小弟满月,不能出事,于是就跳进人群看个究竟。谁知却看到自己的独门点穴手法。这点穴方法是他独创,天下只有两人会用,除了他自己,另一个就秋敬天好友夏尚德的儿子夏寻梅。
“夏寻梅,跟这位姐姐赔个不是。”
夏寻梅不语。
绿衣少女脸红了红,想到自己有错在先,对这少年又十分忌惮,而且看眼前的情形,这少年似乎还是秋踏雪的熟人。她不敢拿乔,赶忙道:“这件事我也有错,多谢踏雪少爷,小绿改天一定登门道谢……”说到后来头越来越低,脸越来越红,最后伸手一拉红衣少女,两人脚下生风似的离开了,人群散去,各自八卦。
叫秋樱的少女牵了马匹过来,秋踏雪一个纵身翻上马背,向那少年伸出手去,那少年也不多话,一把拉住秋踏雪伸出来的手,同样一个鹞子翻身,上了马背。他背上的小娃娃被甩得四肢乱挥,却咯咯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