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在笑，孟良也在笑，哭一样的笑。
才眨了眨眼，矮瘦男子已经站在了孟良面前。
“不知朴初缘何到此？”
话很客气，语气也很温和，但声调却尖得像在唱高音。
矮瘦男子一脸和蔼地看着孟良。
孟良缩着手，想把米店掌柜给的神米从袖子里掏出来。
没有？
他记起来了：刚才求山神指路的时候，他把神米代替香烛供上去了。
没有护身的宝物，孟良只能先虚与委蛇，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脸，作了个揖道：“张静误闯宝地，还请大人见谅！若无他事，张静就先告辞了。”
他不想再找什么徐穆风了，再不走恐怕自己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至于徐清风，就只能大家各安天命了。
孟良甚至没来得及在心里对徐清风说一声“抱歉”，就听矮瘦男子说道：“你不该来的。”
声音恢复了原来的音调，甚至还更加低沉了一些，隐隐然带着股沉痛与惋惜。
但是，太假了，像是演戏一样的做作。
矮瘦男子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
孟良直起腰，脸上的笑容彻底褪去，平视着对方，“真的不能放我一马？”他相信，无论什么事，都是可以谈的。
矮瘦男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嘎嘎”地大笑起来。
这笑声就像病毒一样，瞬间漫到了孟良的身上，他也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相对大笑，仿佛在演喜剧。
这时候矮瘦男子停下笑声，对着犹自大笑的孟良说道：“你必死无疑。”
这下孟良也不笑了。
他转身就跑。
绕开大殿，顺着山路跑到山神神龛那儿。这条路他刚才走过，不会逃到什么死路上。
但是，他迷路了。
孟良在只有一条路的地方迷路了。
无论怎么跑，只要一拐弯，出现在他面前的永远是那间房子。
孟良停了下来，他看着面前微笑着的矮瘦男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杀我？”
直到现在，孟良还是不能接受这样无缘无故的死亡。
矮瘦男子想了想，转身到厨房端出一碗水来，对孟良说道：“你喝下这碗水，我就告诉你原因。”
孟良接过碗，举到嘴边，抬眼觑着矮瘦男子的反应。
“快喝快喝。”矮瘦男子催促道，眼睛像是盯着财宝的守财奴一样放光。
孟良又放下碗来，他反悔了，“你不能对我动手是不是？”
矮瘦男子脸上鼻子眉毛皱到一堆，露出了愤怒的表情。
孟良的心脏“怦怦”地跳动了起来，“中奖了！他不能对我动手！”
但旋即矮瘦男子又阴阴一笑，伸出长长的指甲，在孟良眼睛边上轻轻一划，“你说呢？”
孟良先是感到眼角一凉，接着就流下泪来。他伸手抹了一下，鲜红的温热液体——是血。
孟良脸色瞬间白了下来，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
猜错了。这怪物没有任何禁忌。
但孟良还是不甘心乖乖地引颈就戮，他退了一步，“这样，你先告诉我喝了这碗水有什么后果，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有杀我的原因，然后我再喝。”
矮瘦男子这次是真的愤怒了，他直接伸手掐住了孟良的脖子，眼睛贴着孟良的眼睛，“你以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孟良把手上的碗向矮瘦男子丢去，但对方轻易地就接住了，连水都没洒出太多。孟良腾出两只手，抓住矮瘦男子的手指想要搬开，却根本没有丝毫成效。他一张脸憋得通红，嘴巴大张着想要喘气。
“我喝。”他用尽肺里全部的空气，喊出了这两个字。
矮瘦男子松开手，把碗递了过来。
眼角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冲突又流下很多血来，孟良随手一拂，溅了几滴到碗里。
“嗞”，水里冒出了白烟。
孟良一惊，差点把碗打翻。
矮瘦男子眼尖手快，在孟良准备甩碗的时候一下子抬住了他的手，碗里本就不多的水一点都没荡出来。
“喝。”矮瘦男子脸阴沉沉的。
“嘿，老子跟你拼了！”孟良见此情景哪还敢喝，手一扬又要拼命。
矮瘦男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退让了一步，“我先告诉你原因，然后你主动喝下这碗水。”
孟良甫一动手就后悔了，自己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呢！这时听见矮瘦男子的条件，心想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于是点了点头。
矮瘦男子冷笑一声，说道：“不要想耍滑头，如果我讲完你还不喝，那就不用喝了，直接上路吧。”
孟良缩着头没有作声。
矮瘦男子也没有期望孟良能有什么反应，自顾自说道：“你带徐清风来，所以我要杀你。好了，你可以喝了。”
孟良顿时就惊了，破口大骂道：“你这也算讲了？你TM还要不要脸？”
矮瘦男子眼中凶光一闪，一巴掌就呼到了孟良脸上，“你到底喝不喝？”
孟良面皮抽了抽，眼睛眯起，“你讲清楚了，我就喝。”
一个鲜红的巴掌印浮现在孟良脸上。
“你这种三番两次违诺的人，我岂会再信你？”说着矮瘦男子的面容就变得狰狞起来，口里的腥气都喷到了孟良的脸上。
“向山神老爷发誓！”孟良惊慌地大叫了一声，把印象里最有能耐的神明搬了出来，“你把事情讲清楚了我就喝！”
“言之有理，徐穆风，你把事情讲清楚吧。”
矮瘦男子和孟良同时一惊，一尊山神像突兀的地出现在矮瘦男子身后。
矮瘦男子怪叫一声，做出警戒防御的姿态，“你是谁？”孟良则一时懵了，这不就是刚才拜过的山神像吗！
还有，徐穆风？想起山神的话，孟良先是一惊，随后就反应过来，大声求救道：“山神老爷救我！”
山神像没有理孟良，直勾勾地盯着矮瘦男子，“我乃本山山神，前几天你不是感受到我了吗？”
矮瘦男子好像记起了什么，冷哼一声，没有再多问，转头向孟良详细解释了起来。
他妥协了！孟良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
“我就是徐穆风。”矮瘦男子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孟良瞧着他，和画像上没有半点相似。
“徐清风也是徐穆风，我不能见他。而你总是带他来这里，所以我要杀了你。”矮瘦男子——徐穆风飞快地讲完，看了看山神像，“可以了吗？”
“能把前因后果讲一下吗？”听山神像的声音，他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徐穆风深吸口气，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从头开始讲道：“我本涪县举子，上京赴考，路遇白狐，一见钟情。日久情深，恨不能长相厮守，故于人日施法祭祀，以求合为一体。”
“合为一体？是指你们两个融合成一个人吗？”孟良仗着山神在旁，壮着胆子问道。
徐穆风恶狠狠地瞪了孟良一眼，硬邦邦地回答了一声“对”，然后接着讲道：“但是功亏一篑，我与白狐都遭反噬，三魂离分，各为一体。徐清风就是主魂，但他丧失了部分记忆，又本能地想要找到其他两魂，重新融合，所以就给自己编了个寻兄的故事。”
“他不是有画像为证吗？”孟良反问道。
山神像见徐穆风不欲作答，肃声道：“有问则答，才算是讲清楚了。”
徐穆风又哼了一声，压下脾气，解释道：“画像上确实是我的相貌，但那既然是清风送给我的，又怎么会还在他自己手上。你动动脑子好不好？”
“等等，徐清风确有其人？”
“我家小弟就叫徐清风。至于你遇到的那个徐清风，不过是主魂失忆后冒领的身份。”
“你为什么和画像上长得不一样？”反正之前的问题徐穆风都回答了，孟良便得寸进尺地又问了一个。
“既无肉身束缚，自然是相随心生了。”
“你能碰到我，竟然没有身体？”
“我只是碰到了你的灵魂而已。”徐穆风一脸不屑。
“三魂离分，那还有一魂呢？”孟良回忆了一下徐穆风先前的陈述，又想起一个问题。反正有山神撑腰，他想问多少问题都可以。
“一魂主生，所以我才几日就修得一身法力；一魂主死，估计已经在哪个山涧里自杀了。”
孟良想起了弗洛伊德理论中的“生的欲望”和“死的欲望”，又想到了自己那天早上见到的失足落山的徐清风。
“你为什么要我主动喝那碗水？”孟良对此很是好奇。
“你喝了那碗水我再吃你能得到更多的营养，生吃的话很多功效差很多。”徐穆风的回答让孟良骨体发寒，继而对他又产生了更多的愤怒。
“不对！徐清风明明前几天才到这里的，你说你和白狐是在大半年前进行法术，时间对不上！”孟良的大脑一直分成两个线程在思考问题，这时候突然找到了徐穆风陈述中的漏洞。
“那是他前几天才醒过来，你当时不是在庙里吗？”徐穆风有些不耐烦了。
“呃……”孟良皱着眉头回忆，“我第一次醒来就看见徐清风了，那他只能是之前醒的。”
之前……
之前是一片黑暗，黑暗里……
我听到了怪兽的声音，然后，然后碰到了一具尸体。
尸体！失去意识的徐清风！
原来如此！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但是怪兽呢？难道是狐狸？
“那狐狸的三魂呢？”孟良问道。
徐穆风转头看看山神像，“这不需要解释了吧？”
山神像点点头，“这与徐穆风杀你之因无关，他不需要向你解释。”
“那我问问，我进屋子后你为什么突然撤去幻象可以吧？”孟良的好奇心催促着他搞明白所有的事情。
山神像这时插嘴道：“因为他感应到我来了，心中恐惧，所以藏起来了。”
“那也是您把我打晕的吗？”孟良恭敬地问道。
“我可没有打晕你，是你自己承受不住多次的虚实转换才晕了的。”
“还有什么问题吗？”山神像大概也有些不耐烦了。
孟良摇摇头，“我没有问题了。”
山神像点了点头，招手把那碗水递了过来，“那你就把这碗水喝了吧。”
孟良傻眼了，“不不不，山神您不是来救我的吗？”
山神像奇怪地看着他，漆涂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也不知道这神像怎么能做出这么丰富的表情），“我为什么要救你呢？我是来捉狐狸的。”
孟良这时才看到，还有一只白毛狐狸匍匐在寺庙后门那儿。
之前之所以没有注意到，是因为它只是瑟瑟发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个老妇人从大殿里走出来，朝着山神像跪拜道：“参见山神大人。”
本来趴着的白狐在见到老妇人的一瞬间，一下子发狂起来，对着她“哇嗷哇嗷”地叫。
山神像抬手虚拍了一下，跳起来的白狐又趴了回去。
孟良看着走出来的老妇人，有些惊讶，又觉得是意料之中，他问道：“你就是狐狸的主死之魂吧？”
老妇人朝他笑笑，没有回答。
一旁的徐穆风早就发疯了似的想要攻击山神像，却又动弹不得，只能大声喝骂道：“老子从来没听过有什么山神，你是哪来的妖精鬼怪，自封了个狗屁神明就要来管闲事！”
山神像想被触到逆鳞了般，愤怒了起来，张口发出一阵巨大的咆哮声，额头上的漆彩脱落显出三条横纹，一挥手把挣扎喝骂的徐穆风拍到在地。
趴着的白狐也发出“哇嗷”的凄厉叫声，像是婴儿夜哭。但也只是叫叫了，它根本动弹不得。
孟良缩在一旁，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生怕山神像注意到自己。
山神像又对着徐穆风虚拍了几下，徐穆风的身体都有些透明了。
狐狸的哀嚎也渐渐微弱下来，像是认命了一般。
山神像泄完愤，转过头对孟良说道：“还不喝了那碗水？”
孟良战战兢兢地回答道：“徐穆风不是都那样了吗？”他指了指躺倒在地的半透明虚影。
山神像阴着脸看着他：“你向我发过誓的，和徐穆风没有关系。”
“喝了它！”山神像大吼道。
孟良一时胆破心惊，扔开碗就往外面逃去。
山神像愤怒地张开血盆大口，向孟良咬去，“背信弃义的凡人，你要以性命偿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