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长久地沉思着,然后回答,伯爵的求婚使他感到很荣幸,因为他不怀疑,伯爵这样做是郑重其事的。只不过,在封·O侯爵去世的时候,他的女儿已经下定决心决不再嫁。可是,考虑到在这之前不久她曾受过伯爵那么大的恩惠,因此,她早先的决定也不是不可能根据他的愿望作一点改变的;他现在只想为女儿请求一件事,就是容许她有一段时间对此问题冷静地考虑考虑。伯爵赶紧表白,像这样好心的建议,本来是可以令他心满意足的,换在其他情况下,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他清楚地感觉到,对这样的答复还不满足是太失体统;不过,现在有一些他不便细说的紧急情况,使他极希望获得一个更加肯定的回答;将载他去那不勒斯的车已经套好了马,他因此殷切地请求大家,要是在这个家庭里还有谁对他怀着好意的话——他说这话时望着侯爵夫人——就别让他没得到任何许诺便上路去。听了这一段表白,上校稍稍有些愕然,回答说,侯爵夫人对他怀有的感激,的确使他有权提出一些要求,可是像现在这个要求,却太大啦,他女儿在走这关系着终生幸福的一步的时候,是不能不作应有的慎重考虑。无论怎么讲吧,她在表明态度以前,都必须对伯爵作进一步的了解。他因此邀请伯爵,在办完公务后回到M城来,在他舍间做客一段时间。到那时,要是侯爵夫人能产生从他那儿获得幸福的希望,那么上校他自己,也会乐于听见她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可在这之前却不成。伯爵的脸颊慢慢红起来,说道,他在来此地的整个旅程中,就给自己急不可待的渴望预言过这样的结果,现在果不其然,他陷入了极大的苦闷中;对于他眼下被迫扮演的这么个不利的角色来说,作进一步了解是只会有益,不会有害的;至于为自己的名声,要是换一个场合来考虑这一最叫人难以捉摸的品格的话,他自信可以打包票;他一生中只做过一件卑劣的事,虽然不为世人所知,他却已准备补偿自己的罪过;总之,一句话,他是一个诚实的君子,请大家接受他的保证,因为这保证是真实的。
城防司令官微微笑了,它不带任何讥讽的意思。他回答说,他很愿意相信伯爵所讲的一切。要知道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青年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表现出那么许多高贵的品格。他坚信,短短的一段考虑时间,就可打消他们存在的疑虑,可是在他与自己的家庭以及与伯爵的家庭商议以前,他只能表示这么个态度,而不可能有其他。伯爵接过话头赶紧申明,他已没有双亲,婚事可以自行决定。他的舅舅就是将军K,他保证能得到舅舅的同意。他还补充说,他拥有一份可观的家产,并且将做出决定,把意大利当做自己的祖国。
上校彬彬有礼地对他鞠了一躬,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意愿,然后请求伯爵,在他旅行归来之前,就不要再提这件事吧。
在接下来的片刻沉默中,伯爵表现得烦躁到了极点;随后他转过脸去对着那位当母亲的说,他为逃避这趟差事,真是费了最大的力气;他在总司令跟前和他舅舅K将军跟前,想尽了一切最大胆的办法,采取了一切能采取的最坚决的步骤;可是他们却相信,让他这样跑一跑,可以使他摆脱前一时期的伤病给他留下的忧郁症,这一来可真把他给害苦啦。
城防司令官一家不知道对他这话该说什么才好。伯爵摸摸额头,继续道,要是存在着某种他能早一些实现自己的愿望的可能,他也不妨把自己的行期推迟一天,或者更长一点儿。
说时,他挨个儿地打量着城防司令官、侯爵夫人以及侯爵夫人的母亲。只见城防司令官不悦地低着头,一言不答。他的妻子却说:“您就走吧,您就走吧,伯爵先生。您先去那不勒斯,在回来时赏光到舍下住一些日子,其余的一切自会有结果的。”
伯爵坐下片刻,像是不知所措的样子,然后站起来,推开靠椅,说,由于他不得不认识到,他在踏进这所房子时所抱的希望是操之过急了,而主人一家又坚持要做他认为不必要的进一步了解,因此他打算把自己所带的公文送回在Z城的总部去,请求另派他人递送,以便自己能接受主人好意的邀请,在这里做客几个星期。随后他手扶靠椅站在墙边,眼睛望着城防司令官,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临了儿城防司令官回答,他真是感到万分遗憾,看来伯爵对他女儿所怀有的热情竟造成伯爵如此严重的烦恼,以致他连自己该如何行事都不知道了,甚至想把公文送回去,马上搬进为他预备的房间里来住。大伙儿看见,伯爵在听这几句话时脸色发白,他彬彬有礼地吻了吻城防司令官夫人的手,对其他人一鞠躬,朝房外走去了。
他走出去以后,全家都不知道对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母亲说,他大概不可能把本该送往那不勒斯的文书真的退回Z城去,他说要这么做,只是想在路过M城时进行五分钟的谈话就得到一位素昧平生的太太的许诺而没有成功罢了。林务官认为,像他这样一个轻率的举动,少说也得受关禁闭的处分!“还要被解除军职。”城防司令官补充说,“不过并不存在真正的危险,这只是在冲锋时朝天上放枪吓吓人而已,他在把文书送走之前会回心转意的。”当母亲知道竟有如此大的危险后又担心起来,生怕他真会把文书退回去。凭他那股子钻牛角尖儿的劲头,她认为,他是很可能这么干的呀。她于是急切地请求林务官,要他马上去追赶伯爵,拦住他,叫他别干那会带来不幸的傻事。林务官却回答,这样做效果将适得其反,只会增强他以计谋取胜的希望。侯爵夫人同意林务官的看法,虽然她说,就算伯爵不去吧,文书也会好好儿地送到那不勒斯,何况他是宁肯遭到不幸,也不愿自行认输啊。大伙儿一致的意见是,伯爵的行动够稀罕的,他似乎习惯了用攻取要塞的冲锋的方式,去征服太太们的心。正谈着,城防司令官忽然发现伯爵套好了的马车停在他家的门口。他把全家都唤到窗前,惊异地问一个正跨进大门来的仆人,伯爵是否还在家中。仆人回答,伯爵在楼下用人住的房间里,正和一位副官一起在写信和给包裹打漆封。城防司令官强压着心中的惊慌,和林务官一道急急忙忙赶到楼下,一见伯爵是在那样窝囊的桌子上干着自己的事情,便问,伯爵是否愿意到为他准备的房间里去?除此而外他还有什么吩咐没有?伯爵一边继续奋笔疾书,一边回答,非常非常感谢,他的事情已经办完。接下来在给信上打漆封的同时,伯爵又问了问几点钟,然后就把整个包裹递给副官,祝他一路顺风。城防司令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眼,在副官已经跨出门去后才说:“伯爵阁下,您要是没有很重要的理由……”
“我的理由太重要了!”伯爵打断他的话,说着便陪副官走到车前,为他拉开车门。
“在这种情况下,我至少想……”城防司令官又说,“那些文书是不是就……”
“这不可能,”伯爵回答,边说边把副官推上座位,“我不去,这些文书即使送到那不勒斯也毫无意义。这我已想过了。开车吧!”
“可还有您舅舅的那些信呢?”副官从车门处探出身来问。
“回M城再来找我吧。”伯爵回答。
“出发!”副官吩咐车夫。马车于是飞驰而去。
车去远了,伯爵才转过身来问城防司令官,是否可以劳驾把为他准备的房间指给他。他乐意亲自效劳,被闹得晕头转向的上校回答,同时大声招呼自己和伯爵的下人,叫他们搬伯爵的行李,接着便领伯爵进了家中专为招待客人预备的房间,在那儿绷着面孔向伯爵告退。伯爵呢,则换好衣服,离开宅子,到当地的驻军首长那里去报了到,随后一整天都没露面,直到快吃晚饭才回来。
在这段时间里,上校一家真叫不安到了极点。林务官对大家讲,伯爵是如何斩钉截铁地回答了父亲提出的几个问题;他认为,伯爵的举动看样子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又说,像这样一种闪电式的求婚天知道有什么原因没有。城防司令官说,他完全给弄糊涂了,因此要求家里人以后再也别当着他提起这件事。母亲却一个劲儿地望着窗外,看伯爵是不是会回来对自己轻率的举动表示后悔,收回自己的请求。终于,天黑了,母亲才坐到像为了避免参加谈话而一直在桌旁加劲儿做针线活的侯爵夫人身边,趁城防司令官在房里来回踱步的时候,问自己的女儿,她本人对这件事该怎么办是否心中有数。侯爵夫人怯生生地瞟了城防司令官一眼,回答说,要是父亲能说动他去那不勒斯,那不一切都好了嘛。
“去那不勒斯!”城防司令官把这句话听在了耳里,大喊道,“难道要我把牧师请来,或者把他给关进禁闭室里去,然后差人押解着他去那不勒斯不成?”
“不,”侯爵夫人回答,“不过,苦苦的劝说自会产生效果。”说完便有些不高兴地又低下头做她的针线去了。
终于,在夜已经很深的时候,伯爵才走进房来。先寒暄了几句,大伙儿就期待着言归正题,以便齐心协力地对他发动进攻,促使他在可能的情况下从已跨出的危险的一步往后退。然而在进晚餐的整个过程中,都没能等到这样的时机。他很巧妙地避开了一切可以扯到那上面去的话题,只一个劲儿地与城防司令官谈打仗,与林务官谈狩猎。当他谈到他受伤的那次P地的战斗时,母亲便趁机问起他养伤的情况,要他讲一讲在那个小地方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还舒适。这以后,他才讲了几桩因表现了对侯爵夫人的倾慕而显得有趣的事儿。他告诉大家,在养伤期间,他如何感到她仿佛总是坐在自己床边;在他因伤口发炎而烧得迷迷糊糊的头脑里,她的形象如何总是与一只他儿时在舅舅庄园中见过的白天鹅的形象搅混在一起;回忆起来令他特别感动的是,他曾用污泥去扔白天鹅,白天鹅却静悄悄地潜到水里,然后又一身洁净地从水中钻出来,它在火红的激流中游啊,游啊;他用从前那只天鹅的名字“廷卡”呼唤它,但却没法把它逗引过来,它高兴得只是昂首挺胸,用双脚在水中划来划去。他突然脸上泛起红潮,加重语气道,我真是太爱它啦,说完又低头望着汤盆,不再言语。到最后,大伙儿不得不从餐桌旁站起来,这时候伯爵简单对女主人讲了几句什么,就对众人行个礼,退回自己房中去了,只剩下主人一家,谁都不知如何是好。城防司令官主张,只能让事情自行发展,他估计伯爵的亲属多半会出面干涉的,闹不好伯爵真被革去军职多丢人啊。他的夫人则问女儿,对伯爵这个人她自己觉得怎么样,能不能表个什么态把这样的不幸避免掉?侯爵夫人回答:
“好妈妈!这是不可能的。我很遗憾,我对他的感激竟受到如此严峻的考验。可是,我已下过决心不再结婚。我可不能再拿自己的幸福来冒险啊,而且是如此轻率的冒险。”
林务官认为,如果这是她不可动摇的决定,那么就告诉伯爵,这样对他有好处,反正看来是非得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不可。母亲却觉得,这个年轻人既然有那么多招人喜欢的优点,又声明愿意在意大利住下来,他的求婚依她看就值得考虑,至于女儿的决定嘛,不妨再研究研究。
这时林务官坐到侯爵夫人身旁,问她,就伯爵这个人的人品而言,她究竟有多喜欢。侯爵夫人颇为困窘地回答:
“他既叫我喜欢,又叫我不喜欢。”因此,她想听听其他人对他的印象如何。
“要是他从那不勒斯回来时,”上校夫人问,“我们在这期间对他进行的调查与你对他的总印象没有矛盾,而他又再次向你求婚,你又怎么说呢?”
“在这种情况下,”侯爵夫人回答,“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因为说实在的,他的愿望看来是那样真诚,我就会……”说到这儿她顿住了,一双大眼闪耀着明亮的光辉,“为了对他表示感激而答应他。”
听了她这个表态,一直巴望着女儿再结婚的妈妈好不容易才掩饰住心中的喜悦,开始考虑该如何进行这件事。林务官却不安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说道,侯爵夫人只要觉得将来有将自己许配给他的一点儿可能,那么现在就必须采取某种措施才好,以防止伯爵的疯狂举动可能造成的后果。母亲也有同样的主张,并且断言,这样做也说不上太冒失,因为从他在俄国人攻克要塞那天夜里所表现出的种种高贵品格看,完全不用担心他生活的其他方面会是另一个样子。这时侯爵夫人低下头,神态极为局促不安。母亲却拉起她的手来继续说:“完全可以对他表这个态嘛,也就是告诉他,在他从那不勒斯回来之前决不答应其他任何人的求婚。”
“这样的表态,亲爱的妈妈,”侯爵夫人回答,“我可以给他。我担心的只是,这不但不能使他冷静下来,我们反倒给牵扯进去。”
“这个有我来对付!”母亲高高兴兴地回答,同时拿眼去瞅她丈夫,“洛伦索!你看怎么样?”她边问边准备站起来。
老头子其实全听清楚了,却站到窗前凝视着外边的大道,一声不吭。林务官则断言,用这个无害的声明,一定能把伯爵给打发走。
“那就这么办吧!办吧!办吧!”父亲转过身来嚷道,“看来我不得不第二次投降这个俄国佬了!”
一听这话,老太婆就跳起来吻他和女儿,赶紧问这么深更半夜的,应该怎样才能马上通知伯爵呢。看见她的忙乎劲儿,城防司令官微微笑了。经林务官提议,大伙儿决定派人去请伯爵,要是他还不曾解衣就寢的话,就劳驾他马上过这边来。乐于从命!伯爵捎来回话,还没等回来报信的用人站定,他已大步流星,喜气洋洋地奔进房来,感情冲动地扑倒在侯爵夫人脚下。城防司令官想要说什么,可伯爵却站起来抢着表示,他都知道啦!他吻了父亲和母亲的手,拥抱了哥哥——他俨然把自己当做家里的一员——说他现在只有一个请求,就是希望他们立刻帮助他找一辆旅行马车。侯爵夫人被这个场面所感动,尽管如此还是对他说:
“我很担心,伯爵先生,您一下子抱这么大的希望,将来会大大……”
“不会!不会!”伯爵回答,“要是你们对我进行的了解说明,这次使我回到你们房里来的感情是假的,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接着,城防司令官十分亲切地拥抱他,林务官立刻将自己的马车借给伯爵,一名猎手飞驰赶往驿站,为他重金租来几匹快马。这次离别时的欢乐情景,甚至超过任何一次相逢。伯爵说,他希望在B城赶上副官,然后抄近路赶往那不勒斯,不再绕道M城;到了那不勒斯,他将想法推掉继续去君士坦丁堡的差事,万不得已,他甚至决定装病,因此保证在四至六个星期内重新回到M城,只要没有被无法避免的障碍耽搁住。这时车夫进来报告,车已套好,一切准备停当,可以上路了。伯爵拿起自己的帽子,走到侯爵夫人面前,拉住她的手。
“喏喏,郁丽埃塔,”他道,“现在我总算多少安下心来啦。”说着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中,“虽然我是多么渴望,能在动身前就与你结为夫妇啊。”
“结为夫妇!”主人全家都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