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爵夫人封·O
[德国]克莱斯特
亨利·封·克莱斯特(Heinrichvonkleist,1777—1811)尽管首先自称为戏剧家,并且确实写成了《破瓮记》和《洪堡王子》等名剧,但他对德语文学的贡献却在Novelle的创作。Novelle这种德语文学引为骄傲的样式,到他这里才臻于成熟,所以人们一般都尊他为德语Novelle的真正奠基人。
克莱斯特创作的Novelle数量不多,但大都相当成功,除本书收入的该篇外,著名的尚有较长的中篇《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和《圣多明各的婚约》以及《义子》等。
克莱斯特生活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德国社会急剧动荡的年代,作品反映了尖锐的社会矛盾,表现出较多的现实主义倾向。他小说的艺术特点为情节富于戏剧性,人物个性鲜明突出,语言简练而逻辑严谨,往往仅用开篇的头一句话(当然是一句很长的话)就揭示出一个尖锐的矛盾,引起读者的思索、玩味,给人以悬念,使你不能不读下去。
《侯爵夫人封·O》(1808)塑造了一个能够和敢于掌握自身命运、不受封建的伦常节操观念束缚的女性形象,在当时具有很大的民主性和进步意义。小说情节跌宕起伏,紧张时使人绷紧心弦,幽默时令人忍俊不禁;迭起的冲突和生动的对话,读来恰似一出用小说形式表现的家庭悲喜剧。
在意大利的重要城市M,有一位寡居的侯爵夫人封·O,她素来享有品行端正的美名,而且已是一对教养得很好的孩子的母亲。可她突然在一些报纸上登出启事来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竟一下子有了身孕,她希望,她即将生产的孩子的父亲能自己站出来,考虑到对家庭的影响,她打定主意和他结婚。这位迫于既成事实而如此果断地采取了上述极不寻常的、定会招来世人非议的行动的夫人,乃是M城的要塞司令官封·G先生的女儿。
大概在三年前,侯爵夫人便失去了自己衷心眷爱的丈夫封·O侯爵,侯爵当时去巴黎料理一些家庭事务,不幸死在了旅途中。侯爵去世后,她就应自己的母亲的要求,离开婚后一直居住的在V城附近的庄园,带着她的一对儿女,搬回到她父亲城防司令官的邸宅里来了。往后的一些年,她把精力放在了搞艺术、读书、教育子女和侍奉双亲上,生活深居简出,直到后来突然爆发战争,附近一带挤满了几乎所有大国的军队,其中也包括俄国的军队。封·G上校接到保卫地方的命令,因此要求夫人和女儿离开城市,要么回到他们的旧居暂住,要么避到他女儿在V城附近的庄园里去。可是,当两位妇人把在这儿的要塞中可能遭到的困厄和在那边的乡下可能受到的惊恐放在天平上称来称去,尚未来得及决定取舍时,要塞已让俄国军队包围,并勒令城堡里的军队投降。上校于是向自己的家眷宣告,他现在只好权当她们不在眼前,用枪炮的射击代替给敌人的回答。敌人反过来也猛烈轰击要塞,纵火焚烧仓库,占据了一座外围城堡。当城防司令官还在犹豫是否接受对方再次提出的投降要求时,敌人已下令发起夜间袭击,一举攻陷了城堡。
就在俄军在榴弹炮的猛烈射击掩护下涌进城来的时候,城防司令官邸宅的左翼一下子着了火,逼得女眷们仓皇外逃。司令官夫人追赶着手牵两个孩子从楼梯上跑下来的女儿,嘴里大声嚷着叫大伙儿不要走散,她恨不得马上逃进地洞里去。可就在这一刹那,一颗炮弹在房子里开了花,里边便更加乱成一团糟。侯爵夫人牵着两个孩子奔到住宅前的广场上,碰上正在进行的激烈战斗,枪弹曳着光在夜空中飞来飞去,吓得她失魂落魄,不知往哪儿逃好,又退回到正在燃烧的住宅中。不幸,她在溜进门的时候,迎面撞着一群敌人的狙击兵。大兵们一看见她,突然都悄然无声了,随后却把枪往肩上一挎,一边打着下流的手势,一边就来抓她。她被那一群相互争斗着的野兽般的士兵们拉过来,拽过去,口里大声呼喊,但是没有用,她那些浑身哆嗦着逃回屋去的女仆们谁也不来救她。士兵们把她拖进邸宅的后院,在她被百般凌辱就要晕倒在地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俄国军官,举着宝剑愤怒地一阵乱砍,赶跑了那群色迷心窍的畜生。这位听见侯爵夫人惨叫赶来的俄国军官,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他还用剑柄照那搂住侯爵夫人苗条身躯不放的最后一名士兵猛揍一下,揍得那小子口冒鲜血,踉跄后退;然后他才用法语殷勤地呼唤侯爵夫人,用胳膊挽住她,把她扶进尚未让火引燃的邸宅的另一侧。惊魂未定的侯爵夫人一路上一声没吭,进房后立刻人事不省,晕倒在地上。当那些吓坏了的女仆们不久也赶来后,他便打发人去叫医生,告诉女仆们说夫人一会儿就会好的,边说边戴上他的头盔,重新投入战斗去了。
城市在短时间里便被完全占领,城防司令官之所以还在抵抗,只是因为敌人不肯饶恕他;眼下正当他精疲力竭地退到自己邸宅的大门口,刚巧碰上那个俄国军官满脸通红地从门里跑出来,冲着他大喝一声,要他投降。司令官回答,他正求之不得地等着人家来这样要求他,说着便把宝剑交给对方,然后又请求对方允许他进宅子里去,以便探望一下自己的家眷。根据他扮演的角色来判断,俄国军官似乎是这次进攻的指挥者之一。他答应司令官提出的请求,派出一名卫兵跟他进宅子里去,随后自己又急匆匆地率领一支小部队,去解决那些还处于争夺中的地段的战斗,并迅速控制了要塞的所有据点。此后不久,他回到武器仓库前的广场上,命令士兵们扑灭已开始疯狂向四周蔓延的大火。在士兵们执行他的命令不够卖力的时候,他便亲自动起手来,所表现的勇敢忘我精神叫人惊叹。他时而爬到火焰熊熊的房顶下,手执橡皮管,使水柱直喷火中;时而钻进一间间军械库,把一桶桶火药、一枚枚炮弹滚到房外,叫生性胆小的人见了毛骨悚然。
这期间,城防司令官回到家里,一听侯爵夫人遭到意外大为震惊。正如俄国军官所预言的,侯爵夫人未经医生帮助已完全苏醒和恢复过来,看见自己的亲人们一个个安然无恙她很高兴,只是为了不让亲人们太为自己的健康担忧才继续躺在床上。她告诉父亲,她现在除去希望能允许她起床去向自己的恩人表示一下感谢以外,别的任何要求都没有了。她业已知道,他叫F伯爵,是某骑兵团的中校,曾荣获过骑士勋章和其他多种奖章。她希望父亲千万恳求他,请他在离开要塞之前一定到家里来一下。城防司令官尊重女儿的感情,毫不迟延地赶回要塞去,可是俄国中校在不断地发号施令中一会儿往西一会儿往东,他找不到更好的时机,便在城垣上趁中校整顿残存的部队时向他转达了自己满怀感激的女儿的愿望。伯爵答应他,一等他能抽出时间马上就去向侯爵夫人致意。他正想打听眼下她的身体怎样,这时接连有几个军官送来紧急情报,把他又卷进激烈的战斗中去了。
第二天早晨,俄军总司令前来视察要塞。他对城防司令官表示自己的敬意,并惋惜地说,他尽管勇敢可是运气不佳,并答应给予他行动的自由,他愿上哪儿就上哪儿。城防司令官对此十分感激,说在这一天里他欠俄国人的情实在太多啦,尤其是对某骑兵团的年轻中校F伯爵。俄国将军问发生了什么事,当人们把城防司令官的小姐遭到的罪恶袭击讲给他听的时候,他像是气得肺都要炸了。他叫着F伯爵的名字让他走上前来,首先对他本人的高尚行为夸奖了几句——这时伯爵满脸绯红——然后决定要把那几个玷污皇上英名的坏蛋通通枪毙,并命令伯爵说出他们是谁。F伯爵语无伦次,回答说他叫不准他们的名字,因为当时宅院里灯光太暗,他压根儿看不清他们的脸面。将军在这之前就听说院子里当时已燃起熊熊大火,因此对伯爵的回答颇为不解。他指出,即便在黑夜中单凭听声音也可以认出熟悉的人,伯爵只好一脸尴尬地耸耸肩,将军于是命令他对此事迅速追查,严加处理。这时有人从后边挤上前来报告,那些让伯爵揍伤的罪犯中的一个,因为跑出过道时昏倒了,被城防司令的手下拖进了一间小屋,眼下还睡在里边呢。将军派卫士马上把那家伙带上来,对他进行了简单的审讯,在他供出同伴的名字以后,一伙五人全都给枪毙了。办完此事,将军留下一支小小的守城部队,其余的大部队便奉命开拔。军官们于是各自赶回自己的连队。伯爵挤过混乱的人群,来到城防司令官身边,对自己在此情况下不得不与侯爵夫人不辞而别表示遗憾。不到一小时,整个要塞的俄军都撤光了。
侯爵夫人一家这时考虑的只能是如何在将来找个机会,对伯爵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因此当他们打听到,在俄军撤离要塞的当天,伯爵就在与敌军的一次战斗中一命呜呼,他们真是万分惊惧。那个送此消息到M城来的信使,说他是亲眼看见胸部叫子弹射穿了的伯爵被人抬着朝P地去的,据可靠的人说,到了P地,当人家把他从肩上放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城防司令官马上亲自赶到邮电所,想要弄清详细情况,人家于是又告诉他,伯爵在战场上中弹倒下的一刹那,曾高呼过一句:“郁丽埃塔!这颗子弹替你复仇啦!”随后就永远闭上了他的嘴唇。侯爵夫人难过至极,怪自己竟白白放过了向恩人表白的机会。她深深责备自己,在伯爵出于谦虚而不愿上她家里来时竟没有亲自去找他;她非常同情伯爵临死时还念念不忘的那位与她同名字的姐妹,极力想打听出她在哪里,以便把这不幸而动人的事通知她,但毫无结果。一直过了好几个月,她才渐渐把他忘记。
这时候,她们家必须腾出自己的邸宅来,让俄军总司令迁入。大伙儿先考虑是否回到城防司令官的庄园里去,对此侯爵夫人倒是很乐意的;然而上校不喜欢乡居生活,于是全家就搬进城里的一所房子,并认真地加以布置,打算长住。眼下一切已恢复常态。侯爵夫人重新开始中断了很久的对于子女的教育,闲暇又以作画和读书为事。谁料这个时候,平素身体好得就跟健康女神似的她却频频感到不适,搞得她有几个星期都无法参加社交活动。她恶心、眩晕甚至昏厥,却不明白应该怎样对付这奇怪的情况。一天早晨,全家正在喝茶,父亲刚好从房间里出去了一会儿,一直心不在焉的侯爵夫人突然像大梦初醒似的对母亲开了口:“要是有哪个妇女告诉我,她正好有我这会儿端起茶杯来时一样的感觉,那我心里一定会想,她是有了喜啦。”上校夫人回答,她不明白女儿的意思。侯爵夫人于是再一次解释说,她感到自己目前的身体情况,跟当初怀第二个孩子时一模一样。那你没准儿会生出个梦儿希腊神话和基督教传说中都有童贞女于梦中怀孕的故事。来吧,上校夫人说着笑了。至少是摩尔福斯摩尔福斯(Morpheus)是希腊神话中的梦神。,侯爵夫人回答,或者他那随从中的某一个小梦神会做孩子的父亲,同样是开玩笑的口气。上校这时走进房来,谈话遂告中断。几天以后,侯爵夫人重新恢复过来,整个事情也就一股脑儿给忘了。
过了没多久,当时碰巧上校的儿子林务官封·G也在家里,突然有一天一个仆人跑进房来报告,说是F伯爵求见,这一下全家真是大吃一惊。“F伯爵!……”父亲和女儿异口同声地叫出来,接下去又惊讶得谁都说不出一句话。仆人担保说,他是看清楚、听清楚了的,而且伯爵这会儿已经站在前厅中等着哪。上校一听就跳将起来,亲自去为伯爵开门;门开处,漂亮得就像位年轻的天神似的伯爵跨进来,只是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在莫名惊诧的一幕演过以后,上校夫妇问他:“不是说您死了吗!”他回答,我还活着,然后脸上带着十分激动的表情,转过头去望着他们的女儿,一开口问的就是,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侯爵夫人回答说很好,她一心想知道的只是,他是如何死而复生的。可他却坚持自己的话题,对她说,他看出她没有对他讲真话,她面容显得异样地疲倦,如果不是他把一切全看错了,那她一定有什么不适,或者甚至生了病。侯爵夫人被他说这话时的诚恳态度给打动了,回答说,不错,要是他愿意的话,他可以把她疲倦的面容看做是几周前她患过的一场小病留下的痕迹,不过她眼下不担心还会有什么后果。听完这话,伯爵兴高采烈地表示,他也是一样!并且随即提出来,她是否愿意嫁给他。侯爵夫人被这一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满面绯红,眼睛盯着自己的母亲,母亲则一脸尴尬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可这时候,伯爵已走到侯爵夫人跟前,抓起她的手来就像要亲吻,嘴里一再问,她是不是理解他的心意?上校终于说,还是先坐下好些,说着就既严肃,又殷勤地为他把椅子搬了过去。上校夫人也说:“说实话,在您没给我们讲清楚您是怎样从人家埋葬您的P城的坟墓中起死回生以前,我们还当您是个幽灵呢。”伯爵只好放开侯爵夫人的手,坐下来。由于情况所迫,他不得不讲得非常简单:他胸部受了致命伤以后,被送到P城,在P城有好几个月之久,他都生死未定。在此期间,他唯一想念的就是侯爵夫人,这样一种相思的既甜又苦的滋味,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啊!他好容易康复了,又回到部队上,在部队里他日夜心烦意乱,好几次提起笔来想给上校先生和侯爵夫人写封信,以表明自己的心迹。这时候他突然奉派前往那不勒斯,去送一些公文。他吃不准,他从那儿是否还得继续前往君士坦丁堡,或者甚至得到圣彼得堡去,现在他可已到了不满足自己心中的渴望就活不下去的地步啦。他在途经M城的时候,忍不住要为此目的来到这里,简而言之,他希望侯爵夫人能赐予他幸福,做他的妻子。他极其真诚、极其恳切地请求大家,能对此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