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大概会以为,尊敬的先生,”老人继续说,“那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一切人中最不幸的了吧?一开始也正是如此。可当我走出店来,回过头去望芭尔芭拉肯定经常站在后面向外张望的那几扇小窗时,心头却产生了一种幸福之感。是啊,她如今脱离了一切愁闷,成了自己家中的主妇,不必依赖一个本身就衣食无着、无家可归的人,一辈子受穷受苦了。这样的想法给我的心以莫大的安慰,我为她和她的未来祝福。
“我自己则每况愈下,不得不靠音乐为生。起初,在剩下的钱尚足以度日时,我努力练习并记熟大师们的作品,特别是那些我亲手抄写的大师们的作品。后来,我花光了最后一点儿积蓄,便开始以自己的本领赚钱。一开始,是在室内给人演奏,一次我女房东家里请客,便提供了我初试身手的机会。然而,我的演奏在这种场合不受欢迎,我便转移到了大院中,相信在那众多的听者里头,总会找到几个知音的。是的,我后来终于走上街头,并且获得了真正的满足。行人三三两两地停下来,向我提出问题,离开时都不无同情的表示。他们给我钱,我并不因此难为情。要知道,这正是我的目的啊。后来,我还看出,古往今来多少我不可企及的大师,他们哪个又不是以自己的成就换取报酬,而且常常是很高的报酬呢?我便这样一直活到了今天,穷困虽是穷困,可却诚实无欺呀。
“过了几年,我还获得一个额外的幸福:芭尔芭拉回来啦,她丈夫赚了钱,在城外买下了一家肉铺子。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大儿子叫雅各布,跟我一样。我眼前的营生和往事的回忆,都不允许我冒昧;可后来却被他们自己请了去,教他们的大儿子拉提琴。他虽然天资甚浅,又仅仅只能在礼拜天练练,其他日子全得在父亲肉铺里帮忙,却也已经拉得相当不错。有时候我们拉着拉着,他母亲就和着唱了起来。这许多年,她变化尽管很大,人也长胖了,很少能再想到音乐,但这会儿唱起来仍像当年一样的优美,一样的甜蜜。”讲到此处,老人便取出提琴,拉起那首他心爱的歌来,一个劲地拉得如醉如痴,根本忘记了我。我终于听腻了,便站起身,搁了几枚银币在他桌上,走出门去。老人却仍旧狂热地拉着,拉着。
不久我便去外地旅行,直到初冬才回到维也纳。时过境迁,老乐师的事也渐渐淡忘了。第二年开春,浮冰壅塞河床,引起洪水泛滥,城外的低洼地带变成了一片水乡泽国,才又使我想起他来。园丁街虽也淹了,但对老人的生命似乎不必担忧,他住处紧挨着屋顶,被死神选中的多半是住底层的居民。然而,洪水断绝了他的生计,他的处境该是何等困难啊!可在大水消退之前,我也无计可施,再说政府已尽力派船送去了赈济粮食和营救人员。等洪水一退,街上又可行走了,我便决定把已开始征集的数额相当可观的捐款中我那一份,亲自送到我十分关心的这个人家里去。
利奥波德镇一片惨景。街上到处是破船烂家具,一部分屋子里还积着水,水上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避开拥挤的人群,走到一所房子的大门边,虚掩着的门被我不小心一碰便开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过道上的一排排尸体,显然是防疫人员集中运到这儿来的。可不是,有几所房子里,遇难者的尸体还直挺挺地立在窗前,有的还双手紧抓着窗栏杆哪。时间和人员都不够,来不及对这么多死者作司法鉴定。
我继续朝前走。四面八方都传来悲恸之声,有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有流浪街头的孤儿。终于,我走到了园丁街。这里也排好了穿黑衣的送葬的队伍,不过看来离我去的那所房子还远。可当我走近以后,才发现在送葬队伍和园丁的家之间人来人往,肯定与那里有着关系。在大门口,站着一个干练强壮的男子,已上了相当年纪,高筒靴,黄皮裤,上衣拖得很长,一眼就可看出是个乡间的屠户。他指东派西,不时地和旁边的人交谈几句,态度显得颇为随便。我经他身旁进入院内,正碰上园丁的老婆迎面走来。她当即认出了我,便眼泪汪汪地对我表示欢迎。
“劳驾您也赏光!”她说,“是啊,我们的老先生也真是可怜!他现在和可爱的天使们一块儿奏乐去了。可天使们也不及他好,不及他在世时好。这个诚实的好人本来安安稳稳地坐在他上面的小屋里,大水一来,他听见孩子们的喊叫,便冲下楼来救人,又是背,又是牵,把孩子们全带到了安全的地方,累得他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是啊,人不能总把什么都照顾到,我男人临到最后,才想起把税簿和相当多的钞票忘在壁橱里了。老人一听便提起一把斧头,走进已经齐胸的水里。他砍破壁橱,原封不动地拿来了一切。他自己却着了凉,一开始又请不到医生,便烧得说起胡话来啦。以后病情越来越重,我们尽量治他,心里比他本人还难受。要知道他还在一个劲儿地奏乐,用他的嘴巴奏,还打拍子,还指点别人。后来,水退了一点儿,我们便接来大夫和牧师,他却突然从床上翻身坐起来,转过脑袋,侧耳听着,仿佛听见远方在奏非常非常好听的音乐,然后脸上带着微笑,倒下去,死了。您上楼去吧,他生前常常谈到您,太太也在上面。我们原本想自己出钱安葬他,可屠户太太不同意。”
在她的催促下,我爬上陡斜的楼梯,到了小屋前,房门大开着,屋子已经腾空,只在中间停放着一口棺木。棺木已经钉上,单等杠夫们到来。在棺木首端的边上,坐着个相当丰满的女人,已经过了中年,穿着印花布裙,系着条黑色围巾,帽子上缠着黑缎带。她的样子看上去似乎从来也不美。她面前站着两个相当大的孩子,一儿一女,显然她在教他们送殡时应注意的礼节。我进屋的时候,她正把傻愣愣地将身子倚在棺木上的男孩推开,然后仔仔细细地抚平被弄得起了皱的送丧服。园丁的老婆领我上前。这时楼下却吹起了喇叭,并且从街上传来了屠户的喊声:
“芭尔芭拉,时辰到啦!”
杠夫们出现了,我退让到一边。棺木被抬到了楼下,送葬的队伍也就出发了。头里走的是擎着十字架和圣幡的学童、牧师以及教堂的工役。灵柩后紧跟着屠户的一对儿女,以及他们夫妇本人。男的不停地翕动嘴唇,样子像在祈祷,同时又在东张西望。女的热诚地念着经文,只有两个孩子使她分心,不得不一会儿推他们快走,一会儿又拉住他们,似乎很重视保持队形的整齐。送殡队伍终于到了墓地。墓坑已经掘好了。首先是孩子们往里面撒一把土,男人也做了同样的事。他的妻子却跪了下去,用经书遮住眼睛。掘墓人掩了墓坑,送殡的队伍也就散了。在墓地门口还发生了几句争执,原因是屠户太太觉得殡仪承办人要的钱太多。随后,送殡的人各奔东西,老乐师就这样给葬掉了。
又过了几天——那是个礼拜日——我为好奇心所驱使,去了屠户家中,托词想买下老人的小提琴留作纪念。屠户全家都在,我并未发现他们受到丧事的特别影响。只有老人的那把提琴挂在墙上的镜子旁边,与正对面挂着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恰好对称。我说明来意,出了一个相当高的价钱,丈夫看样子已经颇为动心,妻子却从椅子上一下子站起来,说:
“这是为什么呢?提琴是咱雅各布的,咱们可不在乎多这几个钱还是少这几个钱!”
说着便从墙上取下琴来翻来覆去地看,吹掉上面的灰尘,装进抽屉里,急急忙忙锁上,就像生怕谁去抢似的。她背转身去,避开我的视线。就在这时,女仆端着汤走了进来,屠户便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声做餐前祷告,两个孩子也跟着尖声尖气地念起来。我于是一边祝他们吃得满意,一边往门外退去。临出门,我瞥了一眼已经转过身来的女人,只见在她的两颊上不断地流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