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会儿我才发现,在一处深深的凹室里边,有一张摆着许多文书的大理石桌子,桌前坐着一位贵人。他皮肤白皙,衣着讲究,正从桌旁站起身来,步履斯文地向我走近,似乎也怀有要欣赏我这发明的愿望。此人正是首相。在他面前——您相信吗——我更加语无伦次地重复了刚才对皇上说过的话。要知道,他是那样聚精会神地听着,让我一直把话讲完。在那高高的穹顶下,我的孤独的声音听起来又响又粗鲁,心中就不会不恐慌。
“‘大人,’我最后说道,‘您是一位学者,对兵器什么的想必不会有兴趣。’
“他垂下黑色的眼睑,和气地答道:
“‘我爱好这种智慧和技艺,并且觉得,要是智慧能够战胜勇力,一个弱者远远地就能击中并制服强者,倒也是很好的。’
“用这几句对我那弓弩说得优美而有见识的赞语,首相无意之中便争取到了我的好感,亲爱的神甫。要是我对他那苍白的、超人似的聪敏的面孔不是仍然怀着畏惧,我定会讲些感激的话以表示钦佩他的睿智。
“在兵器库里,我找到了兵器总监罗洛,一位头发灰白的诺曼人,个子几乎高出我一头,罗洛大人开始接待我时趾高气扬,一脸藐视人的神气,但接着却仔仔细细地研究起我的发明来;须知在英格兰,他是鉴别所有兵器的首屈一指的行家啊。他在牙齿缝里咕哝了几句赞许的话,临了儿才肯定我的想法有道理。后来他问起我籍贯,当听说我出生在离施瓦本海即位于德、奥、瑞士之间的博顿湖。不远的地方,便从深陷在皱纹中的眼睛里向我投来注意的一瞥。
“‘施瓦本人忠心赤胆,我们这儿的宫里正需要这样的人哪,’他说,‘老老实实干吧,德意志人,这儿少不了对你的恩典和赏赐。你是在给一位强大的君王效力啊。’
“他于是大吹特吹起诺曼君主的品质来,把他们统治下的王国一个一个说给我听。‘大海的这一边和那一边,’他夸口道,‘全属他们所有;他们一旦攫取到什么,就永远不会再把它放弃。’
“说话间,他指着征服者威廉征服者威廉(1027~1087)原为诺曼底公爵,1066年战胜盎格鲁-撒克逊人后自立为英国国王。以及他儿子的盔甲和王冠让我看。这些盔甲和王冠挂在长长的大厅的最前边,后面的墙上还有一列望不到头的形形色色的兵器和甲胄。
“‘只有一点,’他摇着头继续说,同时示意我别碰那支躺在第二位国王盔甲底下的石砌地上的箭,‘只有一点,就是他们结局不好,高贵的君王们全都不得善终。这支箭——上帝和魔鬼才知道是谁射的——就在红发威廉打猎打得正高兴的时候,一下子射断了他的生命线。可有什么办法呢?光辉灿烂的太阳每到落山时也血红血红的哩。’
“从此,我便跟随在我的主子即皇上的鞍前马后,陪他打猎和出征。我发现,他的性格就是我第一天看见的样子:喜怒无常,恰似阴晴无定的四月天。他有时粗鲁烦躁,动辄发火,发起火来暴跳如雷;有时又爱说爱笑,平易近人,以至当他兴致好时你还不妨开个玩笑什么的,这位高高在上的君王甚至能和自己的下人一道开怀大笑,直至笑出眼泪来。
“后来,我离开了厩舍和兵器库,被调到前厅里,临了儿甚至可以睡在国王的寝室门口,就像一条警犬。这些当然都是一步一步地逐渐实现,并非一下子成功的。
“亨利王是位十分强悍的猎手,他常常喜欢纵马如飞,长时间地对一头牡鹿紧追不舍,把他的扈从远远甩在后面;而后,夜幕降临下来,他又随遇而安,只要有一个地方露宿就满足了。我呢,总尽量赶着气喘吁吁的坐骑紧跟在他后边,所以到晚上常常是唯一在他身边侍候他的人。经过一天的狩猎,他流了不少汗水,临睡前不免饮几杯酒,因此,我服侍他上床时,他常是醉醺醺的。这样,他便习惯了我和我对他的侍候,尽管我并非心怀鬼胎,有意去谄媚他,但是却足够聪明,不至于把自己的好运气给糟蹋掉。
“有三点促成了我交好运:一是我既非诺曼人又非撒克逊人;二是我只从自己的主子手中领取赏赐——只有首相在某些时候和某些情况下是个例外,因为谁也不能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三是我的外貌尽管不显得呆头呆脑,却给人一个比我的真实天性更加单纯憨厚的印象,似乎是个初出茅庐而毫无处世经验的人似的。所以,亨利王十分欣赏我这施瓦本人的耿耿忠心。
“不过,托马斯大人也帮助我进一步获得皇上的宠信,因为他对我的看法也非常好——而他的看法就是皇上的看法。再则,他还时不时地冲我说几句风趣而富深义的话;这些话,他本来是想说给皇上听的,但碍于后者的尊严却又不便说出口。
“首相对我有好感开始于这样一天。那天,他和我都把指头放在嘴唇上,表示希望对方保持缄默。
“那是在我侍奉皇上的第一年。一个闷热的夏天的午后,亨利王正在他的卧室中打盹儿,首相却有紧急事来谒见他。我赶忙迎上前去,把食指靠在嘴唇上,悄声告诉他:‘大人,皇上正在午睡……’
“讲到这儿,神甫,我必须对您说明,在格拉纳达,那些异教徒无论尊卑,都有一个宗教习惯,就是每当谈起谁在打盹儿和睡觉时都要补充这么一句:‘赞美阿拉,只有他既不睡觉也不打盹儿!’他们从小就这么讲惯了,就跟我们施瓦本人说‘赞美上帝’似乎全然不假思索。我由于长年生活在异教徒中间,同样也习惯了这句口头禅,它当时使我变得多少像个本地人了。可眼下呢,不知是我自己也昏昏欲睡,还是在那挂着窗帘的卧室中显得比平时更苍白的首相使我觉得他像个摩尔人,还是仅仅受强大的习惯的魔力的驱使,总之,我说了‘大人,皇上正在午睡——赞美阿拉,只有他既不睡觉也不打盹儿!’
“一听这话,首相情不自禁地笑颜大开,满口珍珠般洁白的牙齿也露了出来,随后却语气严肃地问道:‘你一个德国人怎么学会了这样的话?’
“于是,我一边等皇上睡醒,一边告诉他,我在格拉纳达学了三年制造弓弩的手艺,并且把那个月光王子的故事也讲给他听了。这样干无疑是十分冒失的,闹不好会给我带来可怕的后果。然而,我却受到一个强烈的诱惑,使我忍不住想要弄清楚,月光王子和首相是否就是同一个人,而且试验他一下,看他是否至少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下会失去一贯保持着的冷静。谁料托马斯大人脸上表情纹丝不变。他像平时那样垂着眼睑,沉吟片刻,然后睁开眼睛望着我,把他白皙的食指慢慢举起来靠在嘴唇上。我呢,只得对他屈膝行礼,随即便去向已在卧室内发出响声的皇上禀明他的到来。
“总之,两位大人物都同样喜欢我,信赖我。既如此,您大概也不会不相信下面这个奇迹,即在国王与首相商讨国事的时候,我仍享受着站在他的宝座背后的殊荣。那时,亨利王往往一边闪着狡黠的目光,内心不无喜悦地聆听他的首相对局势作精辟的分析,并提出一套错综复杂的对策来,一边饮着我给他斟的一种气泡翻涌的法国白葡萄酒。托马斯首相呢,却像一条细长的白蛇似的,在君王的恩泽中尽情地舒展着身体。
“亨利王把他从贫贱中提升起来的首相,得意地看做自己的创造物,却不想这创造物如今已成为以造物主自居的他所不可缺少,并正用其坚忍不拔的意志在左右着他。
“我经常碰见,国王为出猎而备好鞍的马群已经在宫院中蹴蹄和嘶鸣,首相却赶来在他跨出宫门前的最后一刻拦住他,在他面前打开卷宗,用轻言细语强迫这个急性子人注意地听自己说话;他那么一手握着笔,一手拿着羊皮纸文书,嘴里迅速重复和发挥着亨利王匆匆作出的指示,转瞬之间便将它改写成一篇文辞华美流畅的圣谕,那本领叫我不能不叹服。”
“你讲得也很流畅,使我不能不惊叹。”白发老修士讽刺制弩匠。
“别打断我,”汉斯喝道,“让我好好给您描绘一下这个从古至今最奇特的人,这位本世纪众人的楷模和典范。在英格兰,最显赫的贵族都把自己的儿子送去给他当侍童,以便得到他的教诲;哪一个青年要不是从这位平步青云的撒克逊人手中获得骑士的封赠,那么,在他那些高视阔步的同伴中,他便显得低人一头。
“托马斯·白凯特原非贵族,说起贵族们操的法语来却非常优美,那班以讲英语为耻的时髦青年简直让他那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给迷住了。他们用心地记住了他说的每一个成语和短语,对他开玩笑的潇洒自如佩服得五体投地,偷偷画下他衣服的剪裁式样。模仿他的文静的举止,并把这一切视做宫廷礼仪的最高范例——那情形常常令我十分开心。
“只不过,我以为,首相也还欠缺一点儿什么,那就是一个男子汉的刚烈和严厉。
“决不是指他怯懦!须知在亨利王的宫里,一个懦夫一天也别想待下去,因为在荣誉问题上,诺曼人比任何其他贵族都敏感。他们动不动就剑拔弩张,谁要不能抵挡和还击两下子,那他就完啦。
“托马斯大人尽管一半是教士,却深谙骑士之道,样样武器无不会使,加之身体又那么灵活,所以只要国事丢得开,也常跟随国王到战场上去。有一回,我跟在他脚跟后面爬上了云梯,亲眼目睹他在那座被攻陷的法国城堡的围墙里边与一个凶猛的毕伽人搏斗,累得脸色惨白;他咬紧牙关躲过了敌人的攻击,端端正正地一剑刺穿了那个莽汉的心脏。他的对手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他却带着厌恶的表情看他的剑,随后把它扔在地上。‘汉斯,给我一把干净的剑!’他命令我。可他扔下的那把剑乃是一件外国著名工匠的杰作,任何铠甲都像破布似的被它一刺就穿。我把它拾起来带在身边,多年来作为自己的防身之宝。
“托马斯大人看不得流血。
“在他那漫漫无边的领地内,树林草莽间野兽游荡着,嬉戏着,恰似在乐园中一般。他每次巡视自己的林区,小鹿们都要凑到身边来,从他手里吃东西。
“还有每次要他签署对什么人的死刑判决,他总是脸色变得惨白。在一个政治走上正轨的国家里,处死罪犯乃是常事,但要他去看一看那景象,他却绝对支持不了。我的主子皇上则正好相反,他每每乐于纡尊降贵,亲临法场,充当正义的化身。有好多次,亨利王与自己的首相一道骑马从刑场前经过,首相总是闷闷不乐地把头转开,国王便因此而取笑他。但他之所以这样子,倒不是害怕那些游荡在刑场上的鬼魂——须知托马斯首相才不迷信哪——而是如他自己有一次所说,出于对受苦受难的人类的怜悯。可不是嘛,那些被车裂的人手人脚,还挂在行刑的车轮上荡来荡去哩。
“甚至对一名全国都知道,而且对自己勾结魔鬼的罪行供认不讳的女巫,首相也拒绝签署她的死刑判决书。如此一来,这位平素那么明智的人,便在自己异教徒的怪癖的促使下,与整个英格兰发生了冲突,使国王和平民、贵族和教会,全部联合起来反对他。
“那女人就是‘黑玛丽’,她在离伦敦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施行邪术、呼风唤雨,散布瘟疫,扼杀牲口和婴儿,直至最后受到宗教法庭刑讯,心甘情愿地供认了自己的罪行,以便从永劫的烈火中挽救出她那悔恨的灵魂。她既已供认,便得到了仅仅受这尘世的火刑的恩赐。
“谁知这时软心肠的首相却跑到那令人恶心的牢房中去探访她,让这个妖妇给他讲她孤苦伶仃的少年时代以及后来与魔鬼打交道的情况。您能够相信吗,当黑玛丽泪流满面地哭喊着要求快快接受那消除她罪孽的火刑时,托马斯大人却企图用言语驱走她身上的魔鬼,并指责她,说她是在欺人和自欺。而且,她越是把一切说得活灵活现,他越是不肯相信。临了儿,托马斯大人把案子提到国王面前,可国王压根儿不想听‘赦免’二字,而是威严地宣称:‘首相,我是全英格兰基督徒的良心,我不能这样做!’到这时首相才冷静地应道:‘啊,皇上,您的智慧乃是时代的最高智慧,我怎能忤逆它呢!’说罢,签署了死刑判决书。
“随后,在离开大厅时,他却转过头来对站在门前的我说:
“‘那黑玛丽是个女巫,就跟我是个圣者一样!汉斯,老朋友,有时候我也同样害怕人这种东西,害怕他们想入非非。’
“他这些话我一直没弄懂,不过我猜想,托马斯首相自有他高傲的哲学,压根儿不相信什么巫术。
“后来,到了黑玛丽该被拉出去处决的那天,人们却发现她的牢房空了;这一来亨利王大发雷霆,要首相解释是怎么回事。托马斯大人回答,这恐怕又是她使了巫术吧,跟先前所有那些怪事一样——结果也就不了了之。
“事后流传过一个谣言,说什么黑玛丽不是借巫术遁走的,而是在首相的一处僻远的产业上,过着与世隔绝的安安静静的生活。要是她真这么老老实实地安分守己了,那就尽可以让她这么过下去!只是我得向您承认,我曾经也对这个罪人起过恻隐之心。那是我看见她坐在牢房中腐烂的草堆上,从散乱的头发底下抬起黑色的、迷惘的眼睛来望着首相,向他述说自己孤苦无依的少年时代,以及人们如何强迫清白无辜的她承认那些罪恶的时候。对于世人的不公正,我自己可也是有一本苦经好念啊!
“喏,您看见了,神甫,由于我为人的诚恳正直,首相在探访这个女巫时也把我当做亲信带去了。”
老修士盯住制弩匠的脸审视起来。
“就是你,汉斯!”他叫道,“是你放跑了那个妖婆子!”
“您真这么认为,神甫?”汉斯反诘道,而且似乎咧了咧他那藏在大胡子底下的嘴。随后,他引开了话题:
“当时在英格兰有一个更凶狠的妖妇,她也没能被烧死,而且出于更充分的理由。我的主子国王跟她结了婚。
“至于亨利王为什么肯娶艾琳娜夫人,肯娶这个法兰西国君的弃妇,每一个人只要看一看世界地图,数一数她将给亨利王带来多少国家,他也就明白了。她将带来加斯科涅、圣东日、普瓦图三个国家以及所属的无数城堡和城市。据说她年轻时娴静可爱。我眼下也不打算摘去她王冠上的这朵三月的鲜花。可到了我屈膝侍奉她的时候,她已是个头上盘着一大堆黑色发髻,两眼不停地四处巡视,双脚也总是闲不住的女人。她常常还把亨利王带走,一会儿住在这座修女院——她有一阵子挺虔诚——一会儿住在那座偏僻的古堡中,身边仅留下少数侍从,除此而外,只是不时地有她的一个傲慢的儿子,或一位想和贵夫人接近的慕虚荣的游方教士来拜谒她。
“在免不了见到她的场合,首相对她表现得毕恭毕敬;可我相信,他骨子里却是讨厌她的。要知道,他在妇女身上喜爱的是温柔和贞洁。所以,尽管那位虚伪的预言家禁止他的门徒享受这种眼福,首相还是常常欣赏陈列在他府邸中那些贞洁的大理石女人雪白而宁静的肢体。您大概还不曾看见过这种石像。
“它们是从倾圮的希腊圣庙的废墟里刨出来的,拜占庭王为了换取政治上的好处,便送了几尊给我们首相。不过是一些两眼空空的死石头罢了;谁知你久久地端详着它们,它们便开始活起来。所以,我自己不止一次地站在这些冷冰冰的人像跟前,想探究出它们的内心是愉快的呢,或是忧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