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行将离开格拉纳达前,我又听那个褐色皮肤的青年讲过一次月光王子的故事,而且——说一句公道话——与前次相比没加任何明显的修饰或者做情节上的改变。这个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但我却没有时间刨根问底,因为我当时也正准备着学月光王子的样,想悄悄地离开那风俗习惯都完全不同的异邦,回到这信奉基督的土地上来。
“我经海路抵达英格兰,很快就在伦敦城里一位最有声望的制弩师手下找到了活儿干。他在离市里大钟楼不远的泰晤士河边开了一间工场,雇用着许许多多伙计。他的手艺深得皇上和骑士们器重,家业增长得很快,要不是他跟所有手艺人一样都有着撒克逊血统,人家简直会称他为一位显赫的绅士。然而,撒克逊人自从被他们的诺曼老爷们征服撒克逊人和诺曼人同属日耳曼民族,后者原聚居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10世纪初占领法国北部的诺曼底,后又征服英国(1066)。就遭到歧视,忍受着一种与基督精神大相径庭的压迫。”
“哟哟!”布克哈特修士抢过话头,“这难道是一个光荣地追随了亨利王半辈子的好汉说的话吗?”
汉斯机敏地瞅了老修士一眼,略一沉吟后回答:
“哎,神甫,判断一件事也跟射箭一样,全在于您站的地位如何啊。当初,我生活在撒克逊人中,每逢有一队骑在他们披着铠甲的骏马上的诺曼人飞驰而来,我总避之唯恐不及,要不就得脱去帽子。后来,我自己骑在了马上,要是哪个撒克逊人对我讲话不脱帽,我的自尊心也同样不会容忍的。如今,撒克逊人和诺曼人对于我都无所谓了,何况智慧也随着白发的增加而有所增加,我因此便采取了温和的折中的立场,于是讲:‘掌权和征服全凭上帝的安排,诺曼人既然生来就更强悍和凶暴,所以该当统治者。只不过,同一位上帝也变成了奴仆的模样,用自己的血来拯救我们;所以说,当主子的可不能虐待自己的奴仆,玷污他们的妻女。’
“然而,我的师傅就碰到了这样的事。在他家里有一个漂亮的闺女渐渐长大起来,成为他的不幸。
“可不是嘛,金发的希尔德真算得上是伦敦城里的第一美人儿。晚饭后,每当她应大伙儿的请求唱起民谣来时,我的一双眼睛就休想再离开她。”
长着一脸大胡子的汉斯出神地回忆着往事,不禁摇晃着他那突出的脑门儿,拿腔拿调地哼哼起来:
InLondonwasYoungBeichanborn,
Helongedstrangecountriesfortosee.(英语:在伦敦生了一个年轻的白凯特,他渴望见到那些陌生的国家。)
“瞧你扯到哪儿去啦,汉斯!”不懂英语的布克哈特修士开始不耐烦了,嚷道。
这一下制弩匠才大梦初醒,从老修士略显倦容的脸上看出来,这一段开场白似乎令他感觉又长又乏味,因此急忙告诉他:“您知道吗,神甫?您知道年轻的希尔德给我们唱这首民谣讲的什么吗?……
“讲的是一位由某个萨拉森女人所生的圣者,这位圣者名叫托马斯,您要求我给您讲的正是他的故事!”
汉斯突然这么一转舵,就把他的小船从自己生活的小溪中驶进了一股汹涌的巨流中,使老修士为之一震,老修士赶忙在圈椅中尽可能地坐直他那衰老的身躯,惊异地大声问道:
“圣托马斯的血管中流着萨拉森人希腊人或罗马人对阿拉伯人或伊斯兰教徒的称呼。的血液?亲爱的,你该不是精神失常了吧?”
“您要是耐心地读了据您说是圣母教堂的修女借给您的羊皮纸书,您可能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地瞪着我。因为,我敢打赌,书里正好特别对此作了渲染。可不是嘛,伦敦城的全体教士都忙得不亦乐乎,为了这个异教女人在与基督徒通婚前很好地受到感化,他们在她受洗礼时给她命名为格拉齐亚,或者格蕾丝,译成德语意思就是:恩典。也就是说,感谢圣母马利亚把巨大的恩典赐给了这个异教女人!
“可是就在这个萨拉森女人的新婚之夜,伦敦一位能预言未来的修女做了一个梦,看见从那新的结合中诞生出一朵白百合,白百合越长越高,最后直上云霄,变成了一位圣者。
“后来,修女的话果真应验了。
“当然,在这个异教徒的后代成为圣者之前,还要发生很多事:大量的流血,无尽的苦难,一位国王倒了,整个王国虽说并未沦亡,却受到了震撼!
“喏,现在我就照您喜欢的那样,神甫,原原本本地讲给您听,托马斯·白凯特的父母究竟是谁。
“他们的故事我了如指掌,因为它也是金发的希尔德所最爱听的。当初她还年轻单纯,自然会对一对漂洋过海到伦敦来相会的情侣发生兴趣。
“那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前,一个名叫吉尔伯特·白凯特的伦敦商人到东方去做买卖,在那儿的一处沙漠中遭到了一个游牧部落的酋长和他的骑兵袭击,被绳捆索绑地当了俘虏。可是酋长的亲生女儿却对他动了恻隐之心,割断绳索放跑了他。随后,她自己也逃了出来,为了寻找那个把她的心给带走了的撒克逊青年。在英格兰人们广为传诵着这位高贵的异教女子的事迹,说她尽管只记住了‘伦敦’和‘吉尔伯特’两个词,却凭着它们边问边走,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听我说,汉斯,”老修士忍不住把自己的怀疑表示出来,“你的说谎吹牛本领并不比你那位褐色皮肤的朋友,那位哥尔多巴的讲故事人逊色啊。你就只差像他似的发誓,说你还亲眼见过她。”
制弩匠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我是没有,神甫,可我的师傅却在伦敦见过。这位有一是一有二是二的汉子,他常常给我讲,当他还是个年轻伙计的时候,怎样追着那位流浪的萨拉森女人在城里的大街上跑来跑去。要知道她见人就抓住问:‘吉尔伯特?吉尔伯特?’这一来全城没谁不知道她,临了儿,无论她到哪儿,后面总跟着一大群人,还齐声地和着她喊‘吉尔伯特!’这么做,一部分人是出于对这个饿得有气无力的美人儿的怜悯,她可是伤心得任何东西都拒绝吃啊;另一部分人却是为了戏弄这个傻婆子,须知伦敦城里叫吉尔伯特这个很普通的名字的人何止千万,她却硬要从中找出她的那一位来。谁想到,终于有一天,她的吉尔伯特真给叫到了窗户边,他跑出门来,拉住他的异教美人儿的手,把她领进自己家中。
“不过,师傅每次讲完这个故事总不忘补充几句:
“‘那些个流浪的异教女人,汉斯,从来不会带给我们基督徒好处。要是那位沙漠之子能留在他的帐篷里,而没有漂洋过海来到咱们英格兰,在这儿成为咱们的首相,成为他的人民的叛徒,该有多好啊!’
“当初,人人都谈论着这位举世闻名的英格兰首相,这位国王陛下的宠儿和智囊;诺曼人对他既钦佩又妒忌,撒克逊人对他既痛恨又惧怕。
“他的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他所享受的源源不绝的恩宠和荣耀,他的宫殿、城堡、寺院,他的长满奇花异卉的花园和无边无际的森林,他的成百上千与日俱增的扈从骑士,他的披金挂银的良马宝驹,他的丰盛的节日华宴和车水马龙似的拥来的宾客,他的精致的衣着和璀璨的宝石——这一切一切,都给了伦敦人以从早到晚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
“在工场里干活儿时我不能把耳朵塞起来,所以总是听见这个撒克逊男人与萨拉森女子的混血儿的故事。他的同胞们把一切肮脏的罪恶全加在他身上。这与当时的国情有关,因为首相是唯一一个得到皇上宠信而平步青云的撒克逊人,故而我也不对他们老讲他坏话感到惊讶。然而奇怪的是,这同一个曾被父亲们说得从头到脚坏透了的人,眼下却受着儿子们的顶礼膜拜。
“据说他年轻时是个不肖之子,竟嫌弃父亲家中的油桶和货包。他因此混到一位热诚的诺曼血统的主教府中,学着结结巴巴地讲法语,从此不再说一句撒克逊语。为了掩盖父亲方面的撒克逊血统,他轻易地从诺曼主教手中获得了几项圣职。后来,父亲死后他富有了,便渡海前往加业法国地名。,在那儿把自己忠实的仆从全都打发掉,然后另雇一批威尔士指法国和意大利。用人,买来华丽的衣服穿上,摇身一变而为骑士。在他母亲方面的异教徒血液的驱使下,他经过阿揆泰尼亚和西班牙,去到一些摩尔人的宫廷中,并且在哥尔多巴的国王手下享受到最大的恩宠。他在那儿与东方的智者们一道研习占星术和其他神秘的学问,不久就超过了他的老师们,等到返回英格兰以后,便靠着这些魔法的力量,把亨利王指英国茹-普兰他日奈王朝亨利二世(1154~1189)。牢牢地吸引住了。
“这些说法是真是假,神甫,很难断定。不过正因此,我想亲眼见见这位传奇人物的欲望就更强烈。只是我不得不长时间地耐心等待,因为托马斯·白凯特当时陪伴皇上一道上海峡另一边的阿揆泰尼亚去了;阿揆泰尼亚属于皇后的封产,这您知道。
“终于有一天,我正在工场中雕一支箭,街上突然变得闹闹嚷嚷,脚步声杂沓起来。我的伙计们都放下自己的活儿,爬到高高矮矮的凳子上,把脑袋凑拢窗口边。这时鼓号齐鸣,出现了骑在马上的乐队。乐队后面跟着一名衣服前胸上绣着三头豹子的传令官,为那位异教女人格蕾丝的儿子开道。
“他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威严得像所罗门王所罗门(约公元前960~前927):据《圣经》记载为以色列国王。。以面目的爽朗和身材的魁梧,他诚然无法与一班诺曼贵胄相比。然而,他跨在他那匹套着黄金辔头、款步行进的阿拉伯骏马上的优美姿态,却使谁都望尘莫及。再有他那张不动声色的脸,尽管严肃仍招人喜欢。
“我当时这么混在平民中瞻仰着他的风采,脑子里半点也不曾想到过,没过多久我自己就要去侍奉皇上,以至在宫中天天,不,甚至每时每刻都能见到这位非凡的人物。
“事情是这样的——
“在我师傅的工场里,经常有诺曼人进进出出,以便对那些用新技术创制的或改良的弓弩进行试验。可悲的是在这些人来工场时,腼腆的希尔德没能总是藏着不露面。我一见她心中便充满喜悦和希望,因此不会看不到,那些诺曼骑士的眼睛也死死盯着她,令人十分担心。在这帮家伙中,有个叫吉伊·马尔赫伯的坏小子,更一天天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也是首相的一名扈从,在首相府里饱食终日,尽干坏事。这小子行为粗野,放荡不羁,可对付女人却老练圆滑,很有手腕。他对我那撒克逊姑娘的态度,便介乎偷偷摸摸的卖弄风情与肆无忌惮的仗势调戏之间,叫人看着心痛难熬,恨不得把刀子戳进他的肋骨里去。我没这样干倒不是舍不得我的一条命,而是不肯连累我师傅和他的小妞儿,让他们因此遭到不测。
“还用得着我多讲什么呢,我的布克哈特神甫从自己青年时代的经历中就可回忆起,那些坏蛋在类似情况下是如何布网收网,手毒心狠的!
“一天,我和师傅应招到远离伦敦城的一座城堡里去,给一位诺曼贵族装置兵器室。这是一次预先策划好的阴谋,我们被千方百计地拖住在那里。当我们回到伦敦,希尔德已经渺无踪影。据夜里听见马蹄声和哀叫声的邻居们讲,她是给强掳去的,可那班胆小怕事的伙计和在师傅追问下战战兢兢的侍女,却硬说她心甘情愿地跟人走了。
“我立刻怀疑到吉伊·马尔赫伯——有什么话说,事情在我看来是太明显了!我于是给师傅出主意,让他在首相去皇上赏赐给他的伦敦大城堡途中经过我们的工场时,拦路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他,直到他答应处理自己那个诺曼奴才。
“那一天真这么干了。我可怜的师傅猛地跪倒在首相那披挂华丽的坐骑前,手扯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满脸热泪纵横,声嘶力竭地祈求首相为他主持公道,惩罚那个抢走了他女儿的盗贼;这家伙眼下正跟在自己威仪凛然的主子后面,满脸骄横之气,只是眼神中也流露出了不安。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而且现在还历历在目的是,这位大人物当时如何不露声色,无动于衷,甚至不屑用他那半睁不闭的眼睛中的阴郁目光来瞅一瞅这个可怜人,便驱着马慢慢绕过胆战心惊的师傅,继续往前去了。
“绝望的撒克逊老人随即也跳起身来,冲他的背影挥动着拳头,大声诅咒道:
“‘可惜呀,你这教士,你连个可以让诺曼人糟蹋的女儿都没有!’
“这时,托马斯·白凯特好像要避开一群讨厌的蚊子似的,用鞭子轻轻抽了抽他那匹阿拉伯马,催它加快了脚步。我呢,便连忙把老人推进自己家中,以避开那群簇拥在首相后边的骑士的讥笑和蔑视。
“接下去的日子就苦啦,现在回想起来还令我不能不心疼。当时我真以为活不下去了。谁料有一天黄昏,可怜的希尔德却悄悄地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工场中。她坐在那儿等着她的父亲,她清楚,每到天黑她父亲总要来亲自关窗关门。
“我始终没弄明白,那个诺曼坏蛋马尔赫伯是把她玩腻了,自愿把他的俘虏放回来了呢,还是首相暗中对他施加了压力,使他不得已而为之。
“可有一点儿我却看得十分清楚:师傅解雇了我,完全是出于好意。他打算把自己遭到了作践和变得胆怯的女儿,许配给一个有亲戚关系的盎格鲁-撒克逊人,这个人叫特鲁斯特·格里姆,也在他工场中干活儿,是个蠢笨不堪的赤发鬼。他不愿我到时候看着心里难受。这样,每天使我操心的便只是找一个好一点儿的差事。但也就在这时,我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却琢磨出了一种新型的弓弩,比当时所有的弓弩都射得远,又容易使,真可称是一件杰作——虽然我以后再次超过了它——于是我的师傅便劝我去谒见亨利王,把我这发明奉献给他,因为他是一位乐于促进制造弓弩高尚技艺发展的行家。我看出师傅是一片诚心,就照他的话做了。”
四
“在温莎宫,当我第一次走近英格兰国王的时候,我的心在胸口里怦怦直跳,要知道他的体格是那样魁梧,举动是那样威严,一双蓝眼睛光芒逼人,活像两朵火焰。开初,他目光严厉地瞪着我,但后来马上就从我呈上去的弩,而不是从我所讲的干巴巴的话语中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把便把弩夺过去,张好弦,搭上箭,走到敞开的窗前,向一只蹲在宫中塔楼上因为没风而纹丝不动的风向标上的乌鸦射去。只听嗖的一响,风向标滴溜溜转动起来,乌鸦扑着翅膀掉在屋脊上,国王的脸上顿时露出爽朗的笑意。
“接着他又用指头试了试弦和弩机,试完便向我投来满意的一瞥。
“‘做得不错,小伙子。’他夸奖了我的工作,‘接住,送到我的兵器库中去,然后上兵器总监那儿去报到,就说是我的御侍;因为我要你留在我身边,德意志人,以便打猎时为我执掌弩。’
“没有二话好讲,即使我内心并不渴望去尝试侍奉君王这种世间最危险的赌博。
“亨利大王还要对我说什么,这时他的三儿子,还是个大小孩的理查王子一蹦一跳地闯进来,嘴里兴奋地叫着:‘父王,父王,诺曼种马到啦!血统纯极了!’亨利王只好跟着自己的爱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