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虚荣心和自尊心受了伤害的满腹气恼,他穿过一条条黑暗的街道。失去妻子的爱这个主要不幸,似乎并没使他多么难过,至少他去了市政厅的酒窖,在那儿吃掉了一大条味道鲜美的熏鳟鱼。城里有头脸的男人们都爱来这里度周末,一喝酒就喝他一夜。维吉要么坐在桌旁闷声不响,迷迷糊糊;要么东拉西扯地瞎掺和,打断别人的交谈。两者都很快给他招来挖苦讥讽,他的举止太不寻常,令在座的先生们讨厌。他头上一直还戴着他那顶再时髦不过的小帽,也令先生们不顺眼。须知,他们尽管一流行什么也马上能跟上,却受不了那种太超前的始作俑者,并且压根儿就忌讳过分的修饰和愚蠢的穿戴。新近有人从巴黎带回一个对又高又圆的礼帽的俏皮称呼,叫做“套角筒”。他们马上鼓掌叫好,从此就把任何帽子通通称做套角筒,而废弃了顶盖、护脑、罩耳、瓜瓢儿、毡窝、裘皮等等帽子的别号。因此,他们就管维吉脑袋上那顶小帽叫漂亮的小套角筒,意思是他的一对角还小,还嫩,否则他就需要更结实一些的套筒了“头上长角”和中国所谓“戴绿帽子”意思相同。。可他呢,却相信自己的不幸已经全城皆知,所以人家才专拣他的痛处扎刺,于是乎他竖起耳朵,进一步挑逗他们,希望套出他们更多的话来。他接连几小时坚持苦战,孤零零一个人对付满座的酒客,结果却未得到更多的什么,反倒酒越喝越气恼,自觉不幸到了极点。再待下去毫无意义,最后干脆直言不讳,宣布他认为他们一个个全都是流氓无赖。这下可惹恼了众人,他被他们赶出了酒窖才算完事。
维吉扶了扶头上那顶受虐待的可怜的小帽子,痛哭流涕地摇摇晃晃着走回家去,到家往床上一倒,呼噜噜一觉就睡到教堂敲响做弥撒的钟。不是用人来询问和哭诉太太失踪了,谁知他还会睡多长时间呢。蓦地,昨天的经历被他那迷迷糊糊的脑袋扭曲了,放大了,显现在了他记忆里。他气急败坏地一翻身爬起来,揉着脑门儿想了一阵,终于想起地窖钥匙在他这儿。他似乎觉得,老婆已经被他关了几个礼拜的禁闭,他可以说完全昏了头。可惟其如此,他更自以为伟大,自以为了不起,眼睛骨碌碌地一转,就赶去作出最后的宣判。他打开地窖,格丽特莉坐在一张老朽的矮凳上,冻得脸色惨白,她在这之前一直不声不响地忍着,希望丈夫独自一人来开窖门,她好马上和他谈清楚。一见他冷不丁地出现在眼前,她已感到自己在信里做的手脚被发现了,不过没有猜到他是怎么发现的。这会儿她又见到他,就站起来拉住他的手,想求他听她讲哪怕只有几分钟。然而,她发现用人们站在丈夫背后,便什么也讲不出来,何况他不由分说抓住她胳臂,一边拖她到街上,一边嚷嚷:“我这就撵了你休了你,可恶的婆娘!从今后再不准跨这道门槛!”
紧接着,他关上大门,把用人们都吼去做各自的事去了。
这时他已筋疲力尽,清醒劲儿全没了,又倒在床上,像头死猪似的一睡睡到了大晌午。
在他家门外,一小时前已聚起一堆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她们好奇地围着那个被逐出家门的姊妹,跟在她身边唉声叹气。她呢,又疲倦又羞惭又迷惘,自以为快倒下了,连抬起头来的勇气都已丧失,只是怯生生地把脸一会儿转向这边,一会儿转向那边。要知道,在塞尔特维拉城里她无父无母,也没有别的亲戚,只有一个老表姐,她终于想起了。她向表姐家走去,途中,她不得不穿过去做弥撒的人群,对他们全然视而无睹。那时节,正值一部分市民宗教情绪又有所高涨,可是高涨归高涨,仍未妨碍有些信徒脱离去主的圣殿的正道,手捧着教会的经典,追着神志恍惚的女人瞧热闹。
格丽特莉受到老表姐很好的接待和照顾。等到稍稍恢复过来,她便泣不成声。哭也哭过了,她便发誓决不再进维吉·施托特勒的家门。经过很快的商量,表姐当天便派人去他那儿取来了格丽特莉的必需之物。
终于,维吉睡醒睡足了,感觉饿得要命,二话不说就想上桌子吃饭。这可难坏了女仆,她啥也没准备,摆得满桌子的并非饮食,而仍旧是两个“同时代人”的来往信件。维吉再次暴跳如雷,命令家里有什么立刻煮什么,并且暂时把那些信锁进自己的书桌里,等候发落。他吃饱了肚子,心里终于有点不安起来,开始感觉到了孤独。直到这时候,他才心里不是滋味儿。要知道,在出了昨晚上那些事以后,他连去城里的酒友们中间解解闷儿也不能够了。最后,当老表姐处来了人,他不得不从一个个橱柜里取出妻子香喷喷的衣物,维吉才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差点儿就希望她还没有走,并且考虑是否该更仔细地审查一下情况,然后再决定可否原谅那丢人现眼的事。
他因此等了两天,看格丽特莉会不会带什么信来。见她毫无动静,维吉就去找市里的牧师,申请办理离婚手续。通过教会当局的调解努力,他想,事情也许会弄清楚。当他听说格丽特莉刚刚也来申请过离婚,他非常惊讶。而且牧师还告诉他那些信是怎么回事,告诉他格丽特莉已如何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是却以为该赎的罪早赎了,并且要求和他各奔东西,为了他给她的超额惩罚以及粗暴无理。
维吉当牧师的话是胡诌,以为一定还能使那犯了罪的女人回心转意,就决定听任事情自行发展。他回到家,发现桌上摆着一封名叫凯特·安巴赫的女士来的信。这位女士是个三十七八岁的老姑娘,从十四岁起,塞尔特维拉的戏剧爱好者只要搭台子演戏,她总扮演热恋中的女主人公,倒不是因为她模样身段长得好,而是因为她脑瓜儿比较灵光,又敢于抛头露面。至于说到她的身材,那可是上身太长太长,支撑着这上身的两腿儿却短得不能再短,以至她的腰只在全身从地面算起三分之一的位置上晃来晃去。再者,她的下巴大得出奇,使她能轻易嚼碎大堆的肉和面包,却占去了整个面孔一多半的位置,令她的脸看上去恰似一个宽阔无比的基座,基座上却矗立着一幢小小的房屋,局促的穹顶,房屋前边的悬楼小得只有一丁点儿——这就是让那突出的大下巴吓得退避三舍的鼻子。两边脸颊上各垂下一个孤单的长发卷,后脑勺上却盘着一条细细的“耗子尾巴”,这尾巴的末梢老想逃脱压发梳和簪子的管束。可不是嘛,你插上簪子,它便一分为二,变成两条蛇芯子,压发梳的齿再密,它也溜得掉,看见没有!
至于她的脑瓜儿,刚才说了是比较灵的,这点马上就可以从维吉在家里发现的信里看出来:
尊贵的先生!
有些情况能让我们忘却狭隘的世俗社会的种种顾忌,甚至使一个弱女子鼓起勇气,不,使她担负起责任,在男子汉的伟大心灵遭受漠视、虐待,并无端受苦憔悴之时,站出来公开地对其表示自己高尚的同情。我,你忠实的仆人,看来就面临着这样一种情况。我的阅历和教养排除了所有小心眼儿的考虑,使我敢于怀着最崇高的意图向您走来,尊敬的先生!并且心甘情愿地听您差遣,也许这能减轻一点儿您的不幸吧!长时间以来,我已暗暗倾慕您精神生活的繁花硕果,我用心灵更加热烈地拥抱它们,特别在我为您这样一个人不得不待在如此野蛮的地区,落落寡合,全无知音,因而感到痛心的时候。惟其如此,我就想,您在一位温柔善良的妻子身边,在神圣无比的家庭生活中,应该备感温馨,备觉幸福才是啊!可现在您的家也冷冷清清,那个令人难堪的消息正不胫而走,传遍全城。——请您原谅,到此我要拉上高尚女性的帷幕啦!简单讲吧:您在当前被遗弃的情况下,要是需要一颗富于同情的心的抚慰和温暖,需要一双女性温柔的手的关怀和帮助,就请赐我荣幸,毫不客气地支配我的体力和时间吧。须知,在利用我的余暇方面,我绝对地独立自主,每天都可以为您的事情贡献上一两个小时。是的,即使以您的刚强无须任何人分担您精神的痛苦,那您就更加需要一个细心人不时地来为您操持操持家务;而一个受过教育的知分寸的女子能把这件事做得多好,是那些单凭粗野直觉行事的蠢婆娘做梦都想不到的。所以嘛,我就义不容辞,将于今天或明天亲临您那被遗弃的炉灶旁,负起满足您的愿望和需求的责任。一当您的起居被调理得重新好了起来,我就会高尚无私地离开您的身边,退回到我那书斋神圣的宁静中去。
请接受我最最诚挚的敬意和最衷心的保证!
你最忠实的小凯特·安巴赫
读罢这封信,维吉的心情十分矛盾。他原习惯和所有人一样嘲笑这位凯特,对她的长相绝无好感。可是呢,他又仿佛觉得,他长期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封信,从这封信里他已听见一个来自更美好的世界的声音,在这儿正有一个充满理解的心灵向他敞开。维吉尚在冥思苦索,凯特本人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她穿着黑色绒布长裙,围了条红披巾,头戴一顶圆形灰色小帽,帽子上还插着根羽毛。这副打扮突然讨得了维吉的欢心。等她再默默地向他伸过手来,并以哀怨的目光温情地把他一瞅,他已完全忘记什么时候曾经嘲笑过这个人物;相反,他甚至对她一见倾心了。
两位富有智慧的人之间的会谈就用不着描绘喽。总之,会谈结束时,维吉已经心情舒畅,完全被凯特征服了。最感动他的,是在他给她讲那些信的故事并且出示实物时,她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叹息,默默地流泪,而且相当地真诚。因为她想到,要是换她来扮一个那样幸福的角色,她会演得出色得多,在行得多啊。可不是嘛,她生来就喜欢写信的。
临了儿,她把女仆叫来审了一通,视察了一下厨房,作了一些多余的指示,最后才提着裙边,一边大声说着话,一边装腔作势地下楼去。她格外欣赏这宽敞的楼梯,并拿它与自己家里又窄又陡的梯子作比较。刚打单身的男士一直送她到了大路上。在那儿,两人依依不舍地、彬彬有礼地告了别。
“山和谷走不到一块儿,人和人却能!”一个正好路过并目睹这情形的塞尔特维拉人不由得发出感慨。
所有人中最不幸的莫过于威廉,那位教书匠。他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打算和格丽特莉女士谈一谈。可他一点儿没有成功,她已完全销声匿迹。无奈何,他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明他的皮夹子是怎么丢的。并且请求她明示,他该怎样做才对她好一些。他再不敢写别的什么,只表示愿意去干她认为该干的一切。他把信送到老远老远的邮局去发了,得到的回答只是寥寥数语:他应该完全保持沉默,静待法庭向他提出问题,到那时他应该有啥说啥,既不增加也不减少,也就是他是按照她的希望,给他所拿到的信写了回信。
如此地孤单无助,受着各种各样谣传的折磨,对所有一切都心中无数,害得威廉简直连门都不敢出,他那个小小的花园也荒芜了。现在,在邻居维吉房子里发生的一切,的确都有理由令这位书信大师担惊受怕。
在两位受指控的罪人一次面未见的同时,施托特勒和凯特却迅速打得火热。凯特每天来维吉家两次,在全城造成一个印象,仿佛她纯粹出于自我牺牲,才不得不挺身而出,拯救这个处于悲惨境地或者说至少境况极糟的男子。无论走到哪儿,她都把格丽特莉留下的家描绘成一塌糊涂。事实上呢,她也真把它造了个底儿朝天!所有家具都换了地方,所有屋角全牵上了藤萝,所有漂亮窗帘全被剪碎,缝成了带齿边儿的怪异的小旗子。以整理为由,她腾空所有的橱柜,特别起劲地在没被带走的格丽特莉的漂亮嫁妆中翻来翻去。她也对厨房发号施令,叫维吉又惊又喜的是,现在顿顿有新做的肉,而再不用吃只热一下的蔬菜。能不这样吗?凯特在厨房里吃面包夹冷肉;冷肉没有了,就用烧肉面上的一层脂肪涂面包片吃。同样地,她半碗半碗地打发掉冷青豆、洋白菜和马铃薯。还有格丽特莉塞得满满的六大罐水果蜜饯,不出四周已让她掏得空空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吃饱喝足了,她就坐下来陪上维吉一小时,安慰安慰他,和他一起念他的作品,一起自我陶醉,并且不露痕迹地挑起他对妻子的怨恨。临收场,她会包裹好他最新的著作,说是带回去连夜拜读。不仅如此,她还充满学习的饥渴,腋下能夹多少就带走多少维吉的书;可到了家里,她只挑那些最轻松愉快的读一读,就像小孩子只抠蛋糕里的葡萄干吃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就难怪有关当局的调解努力毫无成效,离婚的最终判决终于临近。丝毫不照顾格丽特莉的面子,凯特·安巴赫找来大量证人,一个一个都过了堂,威廉也反复被传讯。可是所有这一切,都未提供两个被告有罪的任何证据。只有一个小孩看见过几次信被放进篱笆,或者被取走;然而这样的书信来往,格丽特莉和威廉自己就已供认不讳。
如此便到了终审判决的那一天,维吉在庭上作了严肃而雄辩的控诉。他以最动人的言辞描述自己高尚的精神追求,讲他如何作出神圣的努力,争取妻子与他志同道合,成为他精神追求的同伴,因为不这样便不可能有幸福的婚姻关系;可她呢,一开始顽固不化,以自己的无知和怠惰把他的生活变成活受罪,后来又弄虚作假欺骗他,最后当他为营业四处奔波劳碌,指望着用与妻子真诚而有教养的通信来减轻旅途辛劳和寂寥的时候,她更迈出完全背叛他的一步,跟绝对信赖她的丈夫演了那出令人义愤填膺的喜剧!他说他满怀信任之情,请法官们自己去判断,和这样一只用老鹰爪子武装起来的蠢鹅继续在一起生活还可不可能!
他甩出这张他不忍割爱的侮辱性王牌,结束了自己的演说,没想到引起的却是一片窃笑之声。被侮辱的女人手蒙着脸哭了一会儿,可接着便站起来为自己辩护。她是那样地声情激愤,那样的义正词严,叫她那爱虚荣的丈夫既惊讶,又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