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炭党:是19世纪初意大利的秘密革命团体,其斗争目标为推翻法国和奥地利异族统治,建立统一民主的意大利。
烧炭党人和我的耳朵
[德国]伯尔内
伯尔内(LudwigBrne,1786—1837),德国杰出的散文家和小说家,激进的革命民主主义者,“青年德意志派”的重要代表,创作富有批判精神。主要作品为《巴黎通讯》和论著《门采尔——法国人的吞噬者》。
《烧炭党人和我的耳朵》这篇小说用轻松、幽默的笔触,亦庄亦谐地成功处理了严肃的题材。篇幅不长,故事情节却离奇惊险,变幻莫测,悬念丛生。
我到米兰那天,正赶上城里弥漫着一片明显的紧张气氛。有消息说,在都灵方面已爆发了革命。当局变得疑神疑鬼,更加谨慎严厉起来;无业游民欢欢喜喜,以为来了浑水摸鱼的机会;某些有声望的市民装出一副哭丧脸以尽义务,骨子里却高兴得像就要继承遗产的人似的。在米兰这地方,我找到了意大利的语言,却找不到意大利的天空;找到了意大利的现实,却找不到意大利的过去。因此,我急于跨过这道天国的门槛,一直进到天国内部去。我和一个马车夫谈妥了,第二天载我去佛罗伦萨,然后,我便上德拉斯卡拉大剧院去了。那天演罗西尼的歌剧《奥赛罗》。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杰出歌剧作家。《奥赛罗》是他根据莎士比亚同名悲剧写成的歌剧。在米兰以及整个意大利,人们像崇拜偶像一般崇拜罗西尼,这我是了解的;因此在发现剧场中所有人对演出都漠不关心时,就不能不大为诧异。观众笑的笑,聊天的聊天,在宽敞的包厢中踱方步的踱方步,喝汽水的喝汽水,一片乌烟瘴气,天知道台上那班男女歌手究竟在为谁辛苦为谁忙哟。终于,苔丝德蒙娜《奥赛罗》中的女主角。上场了,她一出来立刻受到鼓掌欢迎。为了表示感谢,她一连三鞠躬:首先冲虚席以待的皇家包厢,一鞠躬;接着冲右手边的包厢,再鞠躬;末了才对着池座三鞠躬。我不明白,如此受观众宠爱的,究竟是女歌星这个人呢,还是她要唱的那支咏叹调。总之,她一出场,剧场里很快便变得鸦雀无声了。她着着实实地唱了一刻钟,我难受得仿佛脖子给人勒住了似的,直等到她后来一个花腔接着一个花腔,节奏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我断定她这抒情唱段已接近高潮,才松了一口气。为了能钻进她已用歌声在观众心坎儿上打开的突破口里去,博取更多的喝彩,苔丝德蒙娜夫人眼看已架起攻城的云梯,接着又向上翻出一串儿勇敢的颤声来——全场屏息凝神……就在这节骨眼儿上,轰隆一声炮响,吓得我从位子上跳了起来,场子里也顿时响起一片嘈杂声。只听在远远的一间包厢里,有谁压低了嗓门儿说:“明儿个就要打过来啦。”我感觉自己两颊发烧,眼眶变得湿润起来,血液也流得更加欢快了。然而不幸得很,我这倒霉蛋是个把心挂在嘴上的人,遇上一点儿事便哇啦哇啦,加之又有个可悲可笑的习惯,就是总爱大声自言自语——你说见鬼不见鬼,我竟喊起“烧炭党万岁!意大利万岁!”来,声音喊得可不小,隔两间包厢也听得清清楚楚。
“Zitto(意大利语:安静)!”我背后一个男低音嘟囔起来。
另一位胖胖的先生也惊讶得瞪大眼睛望着我,一位美丽的夫人则拿手帕捂住了嘴。不过,整个说来,我那叛逆言论引起的关注并不像我预料的那么严重,也许是观众没完全闹清这几个德语词的含义吧。我自己呢,却是很清楚的,在接着狂热兴奋后边出现的考虑和头疼中,想到此时此地自己所处的环境,不禁胆战心惊。那所谓简易法庭真叫我不寒而栗,我似乎觉得刽子手已在量我脖子的尺寸;就算我对自己十分宽大吧,估计刑讯与长期拘押总是免不掉的,最大的希望莫过于就关在米兰,那臭名昭著的奥尔密茨捷克城市,城中的要塞是当时奥地利帝国最黑暗的监狱之一。是千万去不得啊。
“唉!”我暗自叹息,“你要眼下还坐在勃兰登堡邦的幽静池塘边听青蛙叫该多好,那比你在这儿听苔丝德蒙娜夫人的花腔女高音要舒服得多呢!唉唉唉,你这个倒霉蛋!只等这一幕演完,卫兵就要来带你走啦!”……
一幕完了,卫兵却没有来,演第二幕时,也没谁打扰我的聆听,我于是慢慢放心了。
歌剧演完,接下去要跳芭蕾舞。在静静的幕间休息期间,一个年轻人走进了我的包厢,先和这位那位寒暄了几句,终于看见了我,他喜出望外地叫起来:
“啊,您在这儿哪!”
他直呼我的名字,我想不起他是谁,他便告诉我,在N城他常在各种聚会中和我谈话哩。我只好再三表示抱歉,怪自己对于人名和面孔的记性太坏。
“我很奇怪,”年轻人说,“S先生怎么一点儿未向我提到阁下光临此地的事。”
“怎么?!”我失声叫道,“S他在这里?”
“难道您不知道?他就坐在那边包厢里哪!——我这就带您去。”
如此同自己一位老友不期而遇,真令我乐不可支。我立刻跟上了我那向导。可我刚一跨进门,这位热情的先生便没了踪影,我被八名粗壮威武的士兵夹在了中间。他们押我走进歌剧院的一间警卫室,在那儿客客气气地、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我的衣袋,收去了我的证件。
“劳您的驾!”一位警官对我说。我于是便跟上他。
剧院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我奉命上去,警官便坐在我的旁边。唉——永别了,世界!我仿佛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乌鸦叫。我问自己,我在战斗里会发抖吗?坦白说,我并没把握不这样,不过,我知道,颤抖的只是我的神经,我的心却始终是平静的。然而,眼下受着警察的威胁,就连我那不朽的灵魂也充满恐惧呢。我太难受了。马车如此狭窄、低矮,而且封得严严实实,我憋得简直透不过气来。在车厢两边,各有一个比普通望远镜镜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窗,玻璃外面罩着铁丝网。月光透过小窗照射进来,在我脚跟前洒下一面黑色的网,我的想象力便满怀恐惧地在网中挣扎。我身边的看守不吭一声,没准儿正在专心一意地破译我的一声声叹息吧,要真这样,我就够让他忙乎的。
马车静静地走了一刻钟才停下来,我听见一扇沉重的门在背后关上了。车门打开,我走下去,发现自己到了一座高墙围着的院子里。院中岗哨林立。我被押进了狱吏的房间,登了记,按了指纹,就跟通过国境时似的。最后,我又签上了名。
“4号!”警官对狱吏说。狱吏是个表情酸溜溜的老头子,一听吆喝马上便对我和气起来,正了正帽子,还给我端来了一把靠椅。警官向我道了晚安,然后凑近我耳朵说:
“请尽管放心,不会难为您的!”
“安娜,给先生照路!”老狱吏冲隔壁喊道。
应声出现一个年轻姑娘,两手各擎一盏灯,往楼上走去,我跟着她,老头子又跟着我。
“您请便吧!”他打开一间房间说,“先生如果要用晚餐,就请劳驾拉一拉铃。”说毕,便和姑娘去了。
我感到奇怪,房门竟未从外面锁上,再环视一下房里,布置得舒适而且雅致,就更令人说不出的惊异。再看写字台上,纸和笔也应有尽有。就说那位戴着铁面的神秘囚人法国路易十四当政时监禁的一名国事犯,由于一直戴着铁面罩,至今不知究系何人。吧,待遇也未见得比这更好。
一夜来受到的惊恐稍稍平定下来,我已为应付审讯做了尽可能的准备,便转而从浪漫的一面来考察自己的经历。这使我心情好了一些,于是才拉铃要晚餐。安娜由老头陪伴着端上来食物,并一一为我切好。交给我使用的仅仅是一把汤匙,老头抱歉说,狱中的规定就是如此。菜肴挺可口,酒更是美极啦。老头走了,安娜独自留在房中。房里有一张梳妆台,台上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只见她朝我意味深长地瞅了一瞅,把手搭在餐巾上,又将食指举到唇边,然后便祝我夜里睡得香甜。她走后,我关上房门,打开餐巾,可里面什么也没发现。我解衣上床,以我当时的处境来说,一夜睡得倒也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