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峡里的一个浪花,了不起能把扁舟抛起十米高。但是,扁舟携了风浪之势下落,其力不下万斤。一旦与水面撞实,粉骨碎身是必然的。
有那么一瞬,林远的脑海里浮现了高宠挑滑车的影子。当年,高宠以凡人之躯,凭借高超的体术,连挑十一辆千斤重的铁滑车。虽然高宠最终因为坐骑力竭而身死,却也不妨碍他成为林远的偶像。
林远觉得自己就是那力挡千军的高宠。如果有所区别,那就是自己是站在高速的铁滑车上,不过这样也更加地有难度。
老祖母曾经所过:“我的百余就是为了应对困难而生的。”林远对这话深信不疑。
面对困难,特别是必死之局,林远总会莫名的浑身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跨阶战林东如此,急速过首望山如此,身陷沙漠幻境也如此,现在的这个局面更是如此。
越是激动,林远的脑子就越是清醒。紧紧地握住蒿杆,手心里传来的非金非玉,非木非石的感觉,更加坚定了林远的信心。
眼睛睁得大大的,身边的一切声音似乎是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林远又陷入了全神贯注的状态。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求生的可能,既为自己,也为江芳、哥哥、母亲等所有的亲人。
时间迟滞在林远身上,风慢了,浪慢了,就连月光的倾泻也慢了。扁舟之下的影子越来越大,林远到死亡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蓦然,林远突然发现扁舟的影子里有个不同寻常的地方,那地方虽然只有碗口大小,却更加地阴暗。
有了发现的林远丝毫没有犹豫,手中的蒿杆迅速点出。从记事起就开始锻体的效果显露无疑,电光火石之间,蒿杆准确地点在阴影之上。
单凭手中的感触,林远就知道自己点到了实处。大力传来,林远赶忙松手放开蒿杆,身体却跟扁舟一起,宛如撑杆跳高一样,再度翻转出去。
还未到最高处,水中一道浪花仿佛一条凌厉的鞭子急速抽出,正打在林远的胸膛上,将他仰面几道,随即浪花又像绳索一样,拦腰将林远的身体与扁舟绑在一起,卷着向岸边的礁石甩去。
猝不及防的林远只来得及抬起右臂,便被卷了个正着,腰上竟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林远扫眼一看,船尾处哪还有老艄公的影子。情急之下,林远顺手一摸,正好把那半截船桨抄在手里。
入手温润,竟似还有硝烟的余温。林远那还来得及多想,体内的魂力疯狂地灌入船桨之中,右手抡圆了,船桨带着白色的光,宛如一把斩马刀一样,急速地向浪花斩去。
势大力沉的船桨,让人心震胆寒。那浪花真的是有灵性一般,船桨还未及体便解了束缚,消失不见。
脱了缠绕的林远,身子一侧,变成半趴在扁舟之上,双手擎着船桨,用力向礁石拍去。
“嘭”得一声,礁石四分五裂,船桨断成两截,林远的双臂酸麻,不自觉的震颤,竟已失去了感觉。好在,经由这一击,扁舟改变了方向,再度落向水面。
又是“嘭”得一声,浪花溅起老高,扁舟在水面上跳了几下,便稳稳得停住。
林远茫然地站起身来,却发现,扁舟处在一片暗红的水域上。红色跳动不已,正是火焰的投影。举目四望,却是身在战场之中。
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却能感受沉闷的战鼓声和震天的喊杀声。战舰对冲,艨艟兜转,一个个身影随着流矢栽入水中,那是鲜活的生命正在悄然消逝。
战场的杀气夺人心神,常人见了必然会胆战心惊,茫然不知所措,林远却觉得热血沸腾,恨不得投身其中。
保卫家乡是林远的责任,开疆扩土才是他的梦想。每及读史,即使是战场上的寥寥数语,都能勾起林远的憧憬。眼前这分明就是最著名的“赤壁大战”。
林远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这是幻境,还是真幻境,却也不妨碍他欣赏的心情。
※背景介绍※
幻境和真幻境都能伤人,不同的是,幻境靠引导人进入心理或者现实的绝境来造成伤害,而真幻境里的每一样,包括雨雪风霜,都能造成真正的伤害。
※介绍完毕※
抬头远眺,两军本阵的巨大战舰映入眼帘。一个上面站着白衣儒将,另一个上面站着青袍武士。
袍服猎猎,令人羡慕,林远竟生出大丈夫该当如此的想法,不过,转念有将这种想法掐灭。不知为何,老祖母绝不允许林远上战场。十几年的时间,那只沉重的拐杖让林远不自觉地淡忘了自己的梦想。
远处一物飞来,落在林远面前的水中,水珠溅起,一滴沾在林远的脸上,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定睛一看,那物竟是一截断臂。
再抬头,却看两位主将俱是一挥手,本阵之中,升起漫天的箭雨,飞蝗似的向对方阵营钻去。
箭雨初升的时候,弓弦震颤的声音齐声响起,听觉重新回到林远的耳朵里。战场特有的震天声响同时钻进林远的心里,独特诱惑让每个大好男儿多心生向往。
林远抬腿想要上前,脑海里却想起“哧”的声音。声音不大,异常清晰,鄙夷的意思显露无余。是小沙鳖!小沙鳖实力微弱,能让它鄙夷的,也只有幻境一途。
念及此,林远陡然清醒,已经抬起的右腿再度落下,脚步坚定,再也不动分毫,甚至是自己成为两蓬箭雨的中心也不理会。
密密麻麻的箭尖占据了所有的视线,气势非常惊人,能够矢志不退,需要莫大的勇气。还好林远做到了。
果然,“嗡”的一声,箭雨投体而过,噗噗地射入水中,却没有对林远造成半点伤害。
“哈哈,你这小子,果然还过得去!”笑声传来,什么喊杀、火焰、血水、箭雨,所有的幻境立刻消失不见。
林远回头望去,老艄公不知何时又出现在船尾,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嗯,无畏、不惧,倒有些少年风流。”林远垂手而立,神色淡然,确实符合老艄公的评价。
真实情况,林远自知。垂手是因为酸麻,淡然是因为知道。即使是身陷绝境,林远绝对不会淡然生死。哪怕是亿万分之一的希望,林远也会全身心地应对。
不过林远也不会去解释老艄公的误会,笑道:“你这老丈,着实不是厚道。怎生任由渡客生死?也难怪流云溪上生意惨淡。”
老艄公盘膝坐下,身前出现一张小几,几上一方酒樽。老艄公开口道:“我自逍遥,你非要喊,所遇生死,与我何干?再者,所经所历,都是那两怪所为,莫要推到我身上。”
视线越过老艄公的肩头,在镜峡水流变换之处,两只水族勿自游曳。其中一只兔首龟身,正是让林远借力的卯龟,另一只狮子头,章触颈,鲤鱼身,却是一只狮章鱼。林远所经历的浪鞭便是狮章鱼的章触颈。
这两只水族并不是真正的存在,他们只会出现在变化之处。能够经受他们的考验需要有极大的机缘才行。
深吸一口气,林远缓缓地抬起双臂,表情凝重地对那两只水族做了个揖。其实也由不得他不凝重,两只胳膊实在是太疼了。
看了林远的表现,两只水族显然是很满意,一个摇头,一个摆尾,两个小小的浪花溅起,便消失不见。
老艄公也不抬眼,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一只青铜盏,低声道:“小子,一只盏,你说这酒怎么喝?”
别了两只水族,林远的视线又回到老艄公身上。月光下,近距离,老艄公须发看得非常清楚。皱纹、沧桑都是岁月的痕迹,青筋、肌肉都是劳作的踪影。
但是,从老艄公玩味的眼里,林远却找到了一种熟悉感。那是文章的神采。几年来,首望山上的几个忘年交都有相似的神采,只是没有现在这样浓郁。
中元节也是月圆之夜,刚才的大战幻境让林远心有所感。听了老艄公的询问,林远俯身拿起酒樽,对着天上的明月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直起身来,手腕一抖,一樽的美酒尽数泼向刚才的大战之地。
漫天的月光都凝聚过来,不过二十米宽的镜峡里开始弥漫乳白色的气雾。在气雾之中,酒液泛出金光,落在江水之中,仿佛流淌着的铁水,远望去,竟是一个“酹”字。
再将酒樽放到几上,林远道:“既然你我喝不成,不如敬了这天地江月,你看如何?”
林远看向老艄公,却发现一滴大泪从他的眼角凝结,风过泪滴下,落入酒樽,消失不见。